深夜兩點多,小蔡把妻子是農村戶口的幾個同事送上火車後,回到旅店。身邊的兩位司機相繼睡著了,他自己卻怎麼也不能入睡。最近這半個月裏他已經多次送別轉場的同事後夜宿陽平關旅店,每次都是高高興興的。然而,今天他的心情是他自己也始料未及的。他看著窗外漆黑的夜空,終於克製不住他的情感,潸然淚下。
他倒不是因了莫德英和剛才送走的幾位同事的妻子不能同去大連而傷心的。
今天(嚴格說來是昨天)一早,隨著出發時刻的臨近,他、幾位同事和他們的妻子、女方的親人、莫德英和她的父母兄嫂等的一幫人先後來到車子的附近準備出發。莫德英的親人是小蔡特意請來的,為了真出發的那一天“安全度”高些,他私下裏是要他們今天來現場體驗一下氣氛。
工程隊的那輛北京130輕卡象以前多次一樣被臨時安置了欄板,出發者的行李和隨身帶走的物品早已裝上了車。靠車輛最近的是幾位出發的職工,他們的妻子各自站在丈夫的邊上,說著互相安慰的話,無可奈何地等待著分別的到來。現場有一小部分人是看熱鬧來的。這幾位妻子好象事先約定的一樣,她們每人用自己的雙手拉扯著丈夫的臂肘部位。這個拉扯手臂的動作,在她們絕對都是下意識的,可是在外人看來,好象她們怕丈夫跑了似的;其實,豈止是“怕跑了”,他們的丈夫真的是要“跑”了。大家各自以家族為一群,有聊著的,有勸慰當事者的。自然而然,現場出現了一、兩聲抽泣;隨著時間的推移,抽泣聲漸漸多了起來;再後來,有一半人在流淚了;很快,在場的人(包括看熱鬧的)都控製不住自己了,現場哭聲一片,隻是還沒有達到響亮的程度罷了。小蔡一生中第一次處在這種場合的調控者的位置上,他幾乎喪失行為能力;不過,他還是知道,該是出發的時候了。他強忍著,催促幾位出發者趕快上車。出發的同事們與妻子作最後的告別。盡管他們下次能觸摸到自己的妻子是大連團聚後的事了,他們的告別舉動實在還是很簡單的。由於民族特質使然,他們最後用雙手握住妻子的手使勁甩了幾下。他們大部分外在熱情用在了摟抱、親吻他們的孩子上,他們流著淚,上了車。
車輛鳴號一聲,慢慢擠開人叢。車輛出了人叢,立刻加速,車後的哭聲忽然響亮起來。車輛理會不了大家的心情,它身後的人們也隻能自己安慰自己或者互相安慰。三位剛送別丈夫的妻子和莫德英抱成一團,號啕大哭。徐毓蓉和吳韻琛看護在莫德英身邊,毫無用處地做著化解工作。吳韻琛也是淚流滿麵,他擔心著,這樣的場麵怎一個了局。這時,一位員工亮開嗓門,他說,蔡領隊委派他召集大家到工廠食堂裏先休息一下,工程隊安排好了,今天中午招待大家用餐。人們本是無可奈何,一餐相對豐盛的午餐,就算是一種撫慰吧,何況單位和蔡領隊也是一片心意。於是,大家嗡嗡著,護附了還在抽泣的幾位妻子、莫德英,往工廠的食堂而去。
工程隊的司機開車,小蔡和另一位公社派出的司機在駕駛室裏,其他回大連的職工坐在車鬥裏擺放的凳子上。公社派出的司機相伴出發是為了熟悉道路情況,下次就由他來執行車輛作為工程隊的車輛而履行的最後一項任務,送小蔡他們殿後的幾個人登車。以後,車輛就轉為歸公社所有了。
“蔡主任,”公社的司機不知怎麼稱呼小蔡,就這麼著和他說話,“你做的這個工作真為難。心情再好的人見了這樣的場麵都是沒法子的,倒還不如嫁個農民省心。”
“我是第一次經曆這樣的場麵,我沒想到是這樣的一種場麵,真受不了。這麼多人同時在痛哭,這樣的場麵就是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也會掉淚的。實際上,事情本身倒是沒有那麼嚴重。一般不需要半年,大不了一年吧,就可以夫妻團聚了。農村裏的人,哪經曆過這些事,著急、傷心是可以理解的。另一方麵,他們和我們都沒有想到會有回東北這一天,談對象時並沒有這樣的思想準備。熬過這段苦日子,就是好日子了。正應了‘好事多磨’這話。”車子很快駛上主幹公路。
離天亮不遠了,小蔡從傷感中擺脫出來,現實使他明白,最後終於輪到他了。然而,他倒是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懷,轉場工作應該是結束了。自己轉移大連的事雖說咬咬牙、挺一挺就過去了,但現在開始他要集中注意力處理好它。他原來讓訂了後天的車票,他決定再推遲兩天出發;原來因莫德英嘴上一直很硬氣而輕視了她的反應,他現在覺得還是要認真與她談一談。他想好了這些事,人就鬆弛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