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狹小的天地裏,小蔡的思想格外活躍。他意識到,這個晚上,或者說是整個的夜,是他一生中的一個節點。他與漢中結緣以來有六、七年了。工地結束了,一個現代化的大工廠已經完成建設;他與工廠一起蒙恩,從一個新進單位的初出校門者,成為了單位的棟梁,獲得了人生的曆練。初為人夫,很快又為人父。無論從物事還是人事方麵來說,他都很自豪。
天漸漸微明起來,他目接窗外投來的一天中的第一縷光亮。漢中啊漢中!他心知肚明,這些年的每一天裏,他都是渴望離開它的,然而,現在肯定要離開它了,他和大多數外來者一樣,又無限地留戀(真的是無限地留戀)起它來了。他立刻把漢中規定為他的“第二故鄉”而不管它或者什麼別的人的可能的揶揄。他按捺不住自己,他給兩位熟睡的司機留下張字條,披上國防綠的軍大衣,帶上同樣顏色的軍帽,按上房門。他想走遍陽平關的每一個角落,他甚至有了親眼看一看這個“關”的衝動。是的,經曆過的人都曉得,此刻,隻有親人(卻不在身邊)、戶外、自然界才能傾聽他、包容得了他。來到外麵,他感到無比幸福,因為他突然發現,接下來的幾天,不但珍貴,而且完完全全是屬於他的,他想睡一整天,就可以睡一整天;他願意和莫德英說一整天話,就可以和她說一整天話。
工廠食堂裏的席終了了,該回家的就散了。莫德英讓其他親人先回去,隻留母親跟著她一起照看孩子。她與送別了丈夫的三位妻子在親友陪伴下來到專為她們預備的“單身宿舍”工棚。宿舍搭建在廠區的一個偏僻角落,它分為兩間。一間住人,另一間用來燒水做飯——她們隻有糧食,沒有糧食指標,所以不能獲得搭夥食堂的主食供應——做飯的地方是必不可少的。供住宿的房裏是四隻單人床,中間留一米多寬的過道,其中有莫德英的床位(名分上的床位,她仍然住在父母、哥家)。現在,一下子來了一幫人,屋裏容納不下,他們隻能在屋外說話、道別。
徐毓蓉、吳韻琛準備護送莫德英回村,就留了下來。宿舍的主人經曆了巨大的感情落差後也“悶”了,大家坐在床沿上默默地一聲不吭。徐毓蓉看在眼裏,為這幾位不可以隨丈夫同行的妻子(也有一點為自己)倍覺傷感。就在昨天,她們還和各自的丈夫擁有工棚裏的“臥室”,今天她們隻能“淪落”為單身女性了。她們由於自己家庭的情況與莫德英不一樣,因而在去大連與丈夫團聚前的這些日子將主要生活在這間宿舍裏。他們的“工作”突然清閑了,孩子也將由他們自己來帶。
莫德英她們準備回了,留守的幾位強顏歡笑,一起來到屋外。這時她們想說的話倒多起來了,她們互相訴說了好一會兒。莫德英主要是讓她們堅強、勇敢些,好好地工作、生活。到了這一步,她們也就是“無產階級”了,她們說,她們會生活下去的,為了孩子、為了丈夫、為了親人、也為自己。最後,她們一起憧憬了她們終於能等到的那一天,分手時,他們似乎快樂起來了。
今天的一切消弭於無形,似乎新的一切又開始了。回徐家嶺的和護送的在走著、承受著。她們太清楚,可心可意的丈夫,百裏挑一的女婿幾天後也要像今天走的幾個那樣走了。已經震驚過許多回,已經傷心過許多回,已經不在乎、沒有必要再多震驚、傷心一回了。對於她們,這一回孩子成了最合適的“道具”,當然她們是特別地喜愛他,他也特別招人喜愛。孩子被從這個手裏奪走,又被從那個手裏奪走,隻可惜他還太小,不懂得這些。徐毓蓉對孩子也喜歡得厲害,而且在她逗著孩子的時候人們可以看到她原本的豐彩。有時,孩子不在她手上,她就像換了個人,一付憂憂鬱鬱、若有所思而又茫茫然的樣子。其實,一路上她的思想是比較神經質的,“為什麼不可以一起去?”“為什麼要有農村戶口?”“為什麼會有農村戶口的?”她總是長時間地、固執地在她的腦袋裏這樣發問。她是病了,可那時誰也沒認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