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毓蓉沒繼續走來時的路,而是引著他從壩上下坡,改走另一條抄近的小道。小道虯曲在疏疏的林地上,上坡、下坡多了而人跡更少。不了解實情的人看到她們,一定會認為她們是一對情侶,可誰知,她們才認識二天。年輕真是神奇。
突然吳韻琛忘情地打了一下她的小臂,一邊說:“快看!”她朝他指點的方位看去,她們看到兩隻一前一後地飛翔的戴勝鳥。這種鳥比八哥似乎還要略長、略大一些。飛翔的時候,黑色翅膀上間隔分布的佛香色、白色的斜格子道和整個佛香色的腹部十分醒目。它飛翔速度比較慢,而且飛行的軌跡與其它鳥不一樣,是一條長波形的曲線,給人一種高低浮落、翩翩起舞的美感。它本性不善長距飛行,它們會落地站立一會兒。由於它們是一前一後地飛的,所以就好像這次是它在等候它,另一次是它在等候它,它們仿佛顯示出了人性。戴勝鳥頭上長有羽冠,站立在地時,頭上的羽冠竟然在一下一下地向前後張開、合攏,與人們打開、合上折扇非常形似。真是漫妙的鳥兒,吳韻琛被迷住了。
“它們叫什麼名字?應該又是一個充滿詩意的名字,”他對她說。
“恰恰不是這樣,我說了你也許不會信,我就不說了。”她回答。
“說吧,我肯定信你。”他央求她。
“它有兩個名字,一個叫‘臭婆娘’另一個叫‘熱烘烘’你喜歡哪一個就挑一個吧。”她沒說完就要笑出來了。
“哈……”,她們放聲大笑起來。吳韻琛笑翻在地,他仰躺在草地上大笑不止。笑完了,它們繼續往前走。戴勝鳥也一前一後地往一旁的林間飛去。吳韻琛意猶未盡,他問她,人們為什麼給鳥兒起了這樣兩個名字。她盡她所知,向他道出原委。戴勝鳥的窩一般做在不高的樹洞裏,它的壞習慣是在窩裏“方便”,就弄得它的居住環境臭哄哄的,而它又長得那樣美麗,所以一些人叫它臭婆娘。另一個名稱是源於它的啼鳴聲。越是炎熱的日子,它啼叫得越勤。大熱天裏,人們紛紛在蔭涼裏歇晌,而它站在樹冠蔭影裏的高枝上,不斷地發出“喔、哄,喔、哄……”這樣頗為頓挫的啼聲,自然而然另一些人就給它起了個“熱烘烘”的名字。
“噢,倒是很實在。”他發出感慨。
一路上她們有時走得快一點,有時走得慢一點,好在說話、行路是兩不誤的。凡是兩人目光所及的東西都可以成為她們述及的事物。她向他指出路邊一種到初夏時能吃的樹枝(北方稱為“拐棗”,吳韻琛的家鄉叫它作“蜜靈筋”,隻是他不知道),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並對這種樹枝細看了一陣。應當是枯燥、勞累的步行,對她們來說是舒心、暢懷的旅程,蜿蜒的小道承載的也是幸福的腳步。她們爬上一段小坡,就來到公社機關所在的塬上,離“家”不遠了。
公社大院內,離下班還有不少時間,人們已經在為這做著各種各樣的準備。辦公室中間的場地上來來往往的人員比較多。徐毓蓉和吳韻琛回到大院,受到很多同事的熱情問候。由於當著他的麵,大家還算是一本正經的。可她心裏明白,這種過分的熱心腸就是同事們打趣她的一種手段,當然他們都是善意的。進入辦公室後,她倒了水遞給他,也給自己倒了水。吳韻琛體力不錯,一個小時的行路他沒覺得怎麼累,他甚至希望能多走點路。徐毓蓉由於騎車、上課加以與他同樣走了這麼多路,多少顯示出了一些疲憊的樣子。他體察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沒有和她多說話,而是讓她多靜息會兒。她的身體在休息,大腦沒歇著。她仔細地把明日行程和各個細節想了一遍。她為他設想好了,為了讓他今天晚上休息好,放心地睡個安穩覺,她應當告訴他,明日早上她會去叫醒他的。晚餐前,她把她的這些想法對他說後,她覺得已把明日的事安排妥貼,就安心了。
由於昨天晚上喝了酒,吳韻琛對那時及過後發生的事已印像模糊,所以今晚可以看作是他的第一個鄉村機關宿舍的晚上。許多公社成員都不在機關裏過夜,他們要回家幫助家裏幹活。男性員工的宿舍裏留有六、七個人,平均每間房一個人上下。可是他們互相竄竄門,聊聊天,還比較愜意,時光可以打發過去。今天他們都在他的住處與他說話。他們都是些普通員工,他們關心的倒是“技術”性的事。比如,工廠生產什麼、怎麼生產。如果吳韻琛說了某種工藝過程,他們還要他詳細說說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會那樣。吳韻琛雖說被陳主任稱為“吳工程師”,但他工作的工廠還沒有生產,所以他尚不具備實踐經驗;至於說理論上,他也比較缺失。由於文化大革命的緣故,停止了一切課程,他的知識僅僅停留在“複課鬧革命”時發的幾本書上。幸虧他反反複複地把這幾本書不知看了多少遍,否則他是經不起這些公社員工刨根問底的。這些員工很敬重吳韻琛。他們以往隻見過漢中城裏的那些工廠,對建造在自己身邊的這類現代化的大工廠都是第一次看到,工廠給與他們的震憾是強烈的。他們早已利用各種各樣的時機去看過這些工廠,有些人甚至去看過多次。他們對大規模的工業化和它可能帶來的對他們的生活的改善滿懷著向往和期待。他們一邊吃著家裏帶來的炒蠶豆、炒黃豆,一邊表示著他們的震驚和期待。吳韻琛與他們融恰地相與在一起。
徐毓蓉在女性員工居住的內院裏做她的事。她在整理她的棉紗。以後她還要把棉紗染色並織成布。她原來在家務農時可以利用晚上在有織機的鄰居家裏織布,現在她在公社裏工作,織布可能變成一件很難辦的事。她隻能暫時不去理會它,到時再說了。她搖著搖車,搖車發出輕勻的聲響陪伴著她。徐毓蓉看到她的勞動成果,有一種幸福的感覺。生活的壓力無處不在,她隻怕沒有時間幹活而不怕幹活本身。她正做著,門外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她到她那兒去。她放下手中的活,來到公社出納會計小蕭的屋裏。她被小蕭招來指導高中課本上的難題。小蕭與她同齡,是一位“插隊落戶”的“知青”,已經是媽媽了。小蕭是六六屆的中專生,她高中課程的底子比徐毓蓉是要差一些的。今天的難題徐毓蓉也解決不了。往日遇到這類情況小蕭是去徐毓蓉原來的老師那兒就教的。今天她們不約而同地想到吳韻琛(他的知識水準實際上是與她們差不多的)。徐毓蓉讓小蕭去請他。小蕭領會了其中的玄機,於是小蕭請吳韻琛前來指導她們。可能是他上學的學校的教學水準要高些,吳韻琛比較容易地解開了那個課題。他準備離開,卻被她們留住了。小蕭又向他請教以前積累下來的幾個問題,他一一作解答。吳韻琛暗自不解,在這樣偏辟的山鄉,她們為什麼還在孜孜不倦地進行這樣的努力呢?依國家的大環境,看起來這種努力是毫無用處的,而且進行這種努力是要具備超常的毅力的。找一個合適的時刻,他向她們提出他的疑問。她們的回答是一致的,而且比較簡單。她們認為,如果有朝一日重新需要通過知識的考察來錄用人的話,那這將是她們一生中唯一的改變她們“戶口”屬性、有一份每月領工資的工作的機會;如果將來沒有出現這種機會,那她們也將認命,但她們可以因此而不後悔,而且僅僅是閑聊、空玩的時間少了點,她們並沒有損失什麼。兩位女性的話音是輕輕的,可語氣是斬釘截鐵的。對此,他沒有預料到。早知道話題具有如此嚴重的涵意,他就不會提出來了。骨子裏,吳韻琛是個比較溫和、中庸的人。
“喂,二位姑姑,放吳工程師到我們這裏來一會兒吧。”她們的男同事找上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