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3 / 3)

吳韻琛接受了徐毓蓉的道別,目送徐毓蓉離開自己的住所。剛才與徐毓蓉一起鋪排雜什時,他沒有在意自己的這個將要生活一段時光的臨時住處。他的這間住房原本應當是多人合住的,現在供他一人居住,所以還是很寬敞的。地麵上鋪了建築用的青磚,四壁和天麵剛剛用石灰漿刷過,很是潔白。床是比一人床大,比二人床小的那種,全新的。他帶來的臥具是供單身漢用的,所以鋪在床上顯得不倫不類,當然這並不影響使用。另有一桌二椅,靠床尾的牆角有一付新製的木擱架,上麵鋪了一方可以活動的拚木板,它是供他放衣箱的。床前放了一塊大約有四尺長一尺寬二寸厚的木板,它是專供上下床時墊腳用的。房內臉盆架子,掛毛巾的地方都準備好了。公社給他安排的住處是典型的農村儉樸風格,但主人的一片盛情,吳韻琛還是深深地體會到了。

屋外是一個天井,也可以說是一個小院。他的這間住所是最裏邊的一間,與它並排的還有五六間相同的房屋。屋外小院的兩側各有一道門。這邊的門經過一條過道後是通向外麵辦公用房的;另一扇門是剛才徐毓蓉走進去的門。看起來這道門裏邊還有一個內院,是供女性員工使用的。正對著住處房門的是辦公用房的後牆。難得的是牆角有一叢天竺,分枝已經很多並且有將近人的高度,顯然是很有些年頭了,長得清清爽爽的。院子的地麵上,用長短不一的殘磚側起來鋪的人行道。人行道貫穿院子和通向各個房間。整個環境給人親切、鄉土的感受。

今天,吳韻琛一直處在迎接新的環境和人事之中。離晚上的聚會還有些時間,此時他得以有機會一個人獨自待在剛剛屬於自己的房間裏。像今天這種有新又異的生活方式,倒是正合吳韻琛這種年輕人的意。公社裏陳主任和其他成員對他的熱情款待,使他一方麵真想好好地謝謝他們,另一方麵他也深感幸福。一直以來,除了他的父母、親人外,他還是第一次受到別人如此的厚待。他想到生活很好地照應了自己。任職的工廠和眼下的文市公社正處在開創或要進行技術創新的時期,確是需要人才之時,自己正逢其時,可以做很多事情,學到很多知識。

漸漸地吳韻琛下意識地兩手不停地摩挲起被他坐在身下的床單,他念叨起徐毓蓉了。對於徐毓蓉的出現,吳韻琛不能像對待其它突然出現的事情那樣從容應對。產生愛是不需要時間的。吳韻琛在潛意識裏設想,難道上蒼有意安排“她”來“協助”我?吳韻琛打開正對著門的窗子,往很遠很遠的地方看去。他不是在看什麼具體的東西,而是要以此來鎮定他的思緒。他調整自己的情緒後,幾乎是啞然失笑。也許什麼也沒有發生,僅僅是遇到又一位工作中的同事罷了,自己沒有預見到的事發生了,自己預想會發生的事有可能根本就不會發生,他想道。他走出思索,采取行動。他準備到外麵大院裏和各個辦公室裏走動走動。立刻,他又改變了主意。他設想徐毓蓉屆時可能會叫上自己一起去參加聚會,所以他還是繼續留在自己的住所。他已經很盼望能和她在一起了。

徐毓蓉幫助吳韻琛鋪排完住所後,與他道了別,走進專供女性員工使用的內院,闔上身後的門。她沒有繼續往前走,而是背靠在院門上,緊閉雙眼,一動也不動。她慶幸自己剛剛度過差點使人失態的時間,剛才她努力控製住了自己,像正常人一般做完了該做的事。徐毓蓉在內心裏自己對自己說,今天明白了書本上的“白馬王子”的含義。她認為,騎不騎白馬是無關緊要的,她心中的“王子”,就是他這樣的人。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屬於她的“高考”被停止了,稀裏糊塗的,在秋收開始時,她已經在爭工分了。靠在門上的毓蓉流下了淚水。輟學務農以來已經許多年了,雖說生活一年比一年好,而且進公社工作後更是又好了一大截,可是她一直覺得生活不鮮亮。此時的徐毓蓉似乎有一種豁然開朗的認識。她想道,也許我不是個農村戶口的人,而且能有一個像他這樣的終身伴侶,那麼,人生就幸福圓滿了。徐毓蓉背靠著院門,她渴望生活中真有扇通向幸福圓滿的門。徐毓蓉很清楚,院門的那一邊就是他的住所。她隻要打開門,到他那兒去,就可以和他說說話。她沒有勇氣這樣做。對於她想那樣做而沒有那樣做,我們是不能說什麼的。因為這不是她的性格使然的。從前一代代身背“農村戶口”的姑娘,應該是有幾億到十幾億個的。她們中的那些有機會選擇“城市戶口”的人作為“對像”的姑娘,一旦當她們真的麵臨機會時,在她們的思維裏第一位出現的,不會是“那人的人品怎樣,家庭怎樣”這些應該有的想法,而是“我是農村戶口”這樣不該有的念頭。也就是俗話說的,人未上陣,先是已經怯了。徐毓蓉睜開雙眼,回到現實中。院落了無聲息,更沒有其他的人可以一訴衷情。

她走進自己的宿舍。與她同屋的是一位公社副書記,姓郭,她和汪書記一起去地區開會了。她打開自己的棕板衣箱,在一個箱角上掀開衣服,露出了下麵的書籍。她拿掉幾本上麵的教科書,拿起一本小說,這本小說封麵上印著:《德伯家的苔絲》。她的另一隻手剛要翻動它,又停下了。她把書放回原處,合上衣箱。她來到床尾,取下掛在床架上的布袋,從中取出幾個紗筒。她熟練地往搖車上按紗筒,引出紗頭,又把紗頭沾到搖輪的木檔上。她端坐在小凳子上,搖動起搖車,屋內頓時發出了輕輕的車聲。

毓蓉是最後一代需要為自己準備“匹布”作嫁妝的女性。隨著時代的變遷,她們這一代姑娘為自己未來的家人準備的布匹大多沒有能派上用處,最後它們都被壓在了箱底。但是這些姑娘當年準備它們時是很認真、很辛苦的。徐毓蓉是在把筒子上的紗整理成一絞一絞的紗,以便後來的染整。這種工作是很機械的,不需要心、腦、手的高度配合,所以她一邊搖著車,一邊可以計算著後天的漢中城之行。徐毓蓉自從離開學校,實際上也就等於離開了漢中。至今她隻去過漢中二、三回。首先她一定要去看一看她度過了六年青春年華的漢中一中。另外,吳韻琛是外鄉人,漢中的很多古跡,盡管在她看來是極普通的,比如劉邦的“飲馬池”,劉邦拜韓信為大將的“拜將台”、劉邦作為漢中王時的辦公地“古漢台”,是要引領他去參觀的。他們的目的地——縣農技站,其實也是個不亞於公園的地方。徐毓蓉甚至想到要讓他去嚐嚐漢中的“葫蘆頭泡饃”,並且給他多放些辣子,她想到這個主意時,小聲地“乞……”地笑了。

幾個筒子搖完了,她又搖了一些筒子。她把從車上取下的紗整理好,放入另外一個布袋。平時她都是晚上壓縮睡眠時間做這些活的,今天能在白天上班時間裏搖這麼多紗是很難得的。徐毓蓉產生了一絲快慰之意。這樣也多少撫慰了一下她因他的出現而凸現的緣於她的戶口的痛楚。在參加聚餐前,她的心情回到了正常的狀態。

徐毓蓉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她明白,她不是那種可以等到大家準備得差不多了才去入席的角色。她離開她的宿舍,走出內院,到了他住處的門前。她沒有猶豫。她試探地輕輕地叫了聲:“吳韻琛。”屋裏立刻有了答話。她即刻對屋裏說道:“我該去了,你去嗎?”徐毓蓉自己也不明白,她怎麼會具有這般親切的聲氣。比她預感的要急切一些,屋裏回應道:“請等等我,我們一起去。”徐毓蓉看著他關門、落鎖。她們兩人通過另一邊的院門,經由過道,向外麵走去。他們是去向即將要舉行聚餐會的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