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反反複複念著的,仿佛僅有幾句話。
他並不懂得佛門教法,故而也不曾刻意去參悟她所念的經文,隻是目光逐漸變得迷離。
他忽然便想起了與黎夕妤的初見……
那仿佛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某個豔陽高照的日子裏,他隻身一人走訪黎府,心不甘情不願。
之所以會有這般情緒,便是因著那一行,乃是受父親逼迫。
聽聞黎府的二小姐患了惡疾,而身為未婚夫婿,父親認為他理當去探望一番。
當他穿行在黎府時,卻瞧見了結伴而行的兩名女子。
其中一名女子喚另一人為“小姐”,可他看著二人穿著打扮,隻覺並沒什麼分別。
隨後,他又聽見了那婢女的言論,卻是在猜測二小姐根本沒有病。
也不知怎的,他便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
隨後,那被喚作“小姐”的女子便直直地撞在了他的身上。
彼時,他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徑自遠走了。
可心中卻升起絲絲異樣,令他的呼吸也不由變得急促。
三日後,他再度去往黎府。
穿行在府中時,他聽見家仆們無不在議論“大小姐被老爺剜了心頭肉,救二小姐性命”一事。
無數言語傳進耳中,卻令他心生憤懣。
他雖早已喪母,可父親對他的關愛卻從不曾減少,他無法想象,究竟是怎樣狠心的父親,才能做得出如此殘忍之事。
於是,他便隨著人流,去了偏院。
尚未踏進院落,便聽見一陣爭吵聲,隱隱有人提及“玉簪”。
而待他走近,卻正好瞧見那大病未愈的二小姐抓著母親的玉簪向一道弱不禁風的身影撲了去。
那身影正是三日前撞在他身上的黎府大小姐。
二人隨之推搡起,他看得出女子無甚氣力,可那二小姐卻佯裝敗落,自行向後倒去。
隨之,他母親的玉簪,也應聲而斷。
那一瞬間,怒火湧上心頭,他恨不能立時衝上前去,將那二小姐碎屍萬段。
可他素來是個自製力極強的人,當他聽見二小姐將所有的罪過都推給那大小姐時,而周遭卻無一人相助,他便看清了眼下的情勢。
他雖覺得那女子可憐,卻斷不會因此心生垂憐,更不會介入黎府的家庭爭鬥。
至於摔斷了玉簪的二小姐,他日後定會想法子找她討要!
故,他拾起斷裂的玉簪,與黎府大小姐四目相對。
就在那一刻,他竟被這雙眸子所震懾。
他瞧見她眸中滿是絕望,卻又透著幾分堅毅,不肯就此認命的堅毅。
他最終還是轉身離開了,但那一雙眸子,卻始終浮現在腦海,揮之不去。
行走在榮陽城的街道上,他的心雜亂不堪,眼前盡是那女子的目光。
終究,他還是折身而返。
卻在遠處瞧見了幾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他們扛著一隻漆黑的麻袋,向城西而去。
而他逆著光,卻瞧見在那麻袋外,竟隱隱滲著鮮血。
再一次鬼使神差,他跟了上去,最終到得一座荒廟前。
那些人將他們府中的大小姐扔在了有野狗出沒的廟裏,便離開了。
他站在她身邊,瞧著她滿身的鞭痕,思索了許久許久。
他自知不該多管閑事,卻又實在不忍看她這般悲慘地死去。
他思索了許久,終是決意留下一把匕首,而究竟能否活下去,便全看她的造化了。
興許是心中隱隱的期盼在作祟,他精心算計了一番,將匕首留在了山道上,便下了山。
他本一路向前行,欲離開城西。
可走了半盞茶的時間後,天空突然開始降雨,淅淅瀝瀝的雨點打在他身上,令他心頭一顫。
待他再折身,走至山腳下時,便瞧見了那樣的一幕。
一女子正趴在泥濘中,雨水落在她的身上,卻衝刷不去她那滿身的鮮血。
而她的雙手向前攀爬著,即便是在那樣的情形下,也努力地……向前爬著。
那一幕,生生地刺痛了他的心,令他此生再也無法忘記。
而那一刻心底的悸動,終是令他敗下陣來,走至她身側,將她提起……
*
日暮西陲,這一日的時光竟這般短……
司空堇宥最終深深地望了眼屋中的女子,便轉身,離開。
他穿行在永安寺,途徑天王殿。
殿內有僧人正念誦經文,聲響傳進他耳中,有些嘈雜。
他看著他們的口型,卻顯然沒有一個與黎夕妤相符。
就在這時,一道男音自身側響起,“施主可是有何疑惑?”
他轉身看去,但見一高僧緩緩走來。這高僧他認得,正是三個月前替黎夕妤剃度的空明大師。
他輕輕頷首,施以簡單禮數,便道,“先前去探望阿夕時,我見她始終在誦經,卻什麼也聽不懂。”
“誦經?”空明大師倒是有些驚訝,“文夕入佛門後,老衲從未命人傳授她佛法,而她的眼睛又看不見了,自然也無法看見經文。這誦經一說,又是從何而來呢?”
此番換司空堇宥驚訝,可他並未追根究底,也不曾多加逗留,便離開了永安寺。
坐在竺商君的背上,一人一馬狂奔而去。
突然,他卻猛地一拉韁繩,命竺商君停住。
他愕然地盯著前方,拉扯著韁繩的手臂,卻在不停地顫抖著。
並非是周遭有埋伏,而是他思及黎夕妤誦經時的唇形……
他盯了她整整三個時辰,早已將她念經時的那幾句唇形熟記於心。
而他藏在心間三個時辰的疑惑,竟在這一刻,驟然解開。
眼前浮現出黎夕妤的容顏,她的雙唇張張合合,忽然便出了聲。
那聲音回蕩在他耳畔,是重複呢喃的話語。
“佛祖保佑,願少爺逢凶化吉,平平安安,早日達成心中所願……佛祖保佑,願少爺逢凶化吉,平平安安,早日達成心中所願……佛祖保佑,願少爺逢凶化吉,平平安安,早日達成心中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