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天,便在餐桌上聽聞爹爹說黎家祖孫倆要回江南去了,我特別歡喜地撒腿跑到隔壁將軍府想找顧雲深確認一下,卻在將軍府門外的拐角處聽見了黎清的聲音。
“顧公子,你把翠玉吊墜還給我,是不是嫌棄黎清配不上公子?”
我趴在牆角繼續無恥地偷聽。
顧雲深清朗平穩的聲音傳來:“黎小姐嫻靜慧敏,哪有配不上在下之理,隻是近來西疆戰事吃緊,在下已接聖旨需代父上陣,無暇顧及兒女私情,也不願耽誤小姐的韶華,以黎小姐的身世與才貌,不愁找不到共度一生的一心人,這翠玉墜子在下若收下,反倒是折辱了你。”
這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我卻聽得如墜冰窟,顧雲深要上戰場?什麼時候的聖旨?為何他從未與我提起?還有……他走了,我怎麼辦?
“離歡?你怎麼跑到這來了?”有聲音突兀地響起,我抬頭看著已經從牆角出來的顧雲深,想問一問他是否真的要去西疆,但是含著眼淚欲言又止半晌,還是什麼都沒說轉身跑回了家。
我躲在房間裏,其間曾有家丁過來在門外說顧公子來找我,都被我回絕。默默地在房間裏呆了半日,終是忍不住拿了一個包裹去隔壁找顧雲深。
門口遇到將軍府的管家,卻被告知顧少爺出去了。我道了謝,飛快來到後院顧雲深的房間,悄悄推門進去。
房內很整潔,桌上攤著一個未曾收拾好的包袱,我拿出在懷裏抱了良久的包裹,掏出來一隻鵝黃色的繡花鞋,塞進顧雲深的包袱裏。
做這事的時候,我有些窘迫和羞澀,若是被人發現未出閣的姑娘家做這事,是要被恥笑的。
但很快我便收好這雜亂的情緒,又放了一個平安符在桌上,顧雲深都要走了,去危險的戰場,我哪還管得了其他。
回到家後我坐立不安地等到晚飯前,天色逐漸昏暗,一道黑影竄上了我家的牆頭,顧雲深玄衣獵獵站在牆上朝我笑:“跟我出去麼?”
“去哪?”我迫不及待地問。
“滄瀾江,帶你去看花船。”他說。
我們在江邊上了一條最大的花船,並肩站在花船二樓的廊台上,江麵彩光粼粼,我的碧裙裙邊被江風吹得不停翻飛,顧雲深轉頭看我,像是禁不住地笑了一下:“特地換了一身衣裳啊?”
我麵不改色:“吃晚飯的時候不小心把湯撒到裙子上了,沒有什麼特地不特地的。”
他眯著眼沒再說話,吹了一陣子風,才不知從哪拿出一隻繡花鞋舉到我麵前晃兩下:“這是你塞到我包袱裏的?”
我早有準備,遲疑著問:“你……你真的要去西疆戰場了?”
他斂起笑意:“聖意不可違,我畢竟是定遠將軍的獨子,此事已經確定,沒有回轉了。”他頓了一下,對視我的眼神柔軟,“離歡,你知道我的,我也不甘願在洛陽當一輩子的公子哥。”
是的,他從來就沒有掩飾過自己想要作一番功勳的願望,而我從小到大在旁邊看著他,也一直覺得他本該翱翔。
我低下頭,訥訥道:“我不是要阻止你,我隻是,隻是……”嘰歪了半天都沒說出後麵的話來,我小時候的家鄉陽城有一個風俗,丈夫要出遠門的時候,他們的妻子都會在他們包袱裏塞一隻繡花鞋,提醒他們勿忘舊人,我把繡花鞋塞到顧雲深包袱裏,不過是想告訴他,我會在這裏等他回來。
發頂附上一隻溫暖的大手,我抬頭看見顧雲深忍俊不禁的笑,他拿著繡花鞋輕輕敲我的腦袋:“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按你們家鄉的習俗鵝黃色的繡花鞋不是寡婦向情郎求愛時送的東西嗎?你給我這個作甚?”神色戲謔無比,邪氣得不像他。
我一怔,旋即大窘,一把搶回鞋子遠遠地退開到一旁:“不要就算了,哼,就知道你會嫌棄。”本來該拿桃紅色的鞋子,可我那時太難過,居然把鞋子都拿錯了。
顧雲深緩步走過來,忽然低身蹲下,輕輕托起我的右腳脫下我的鞋,然後起身取過我手裏那個鵝黃色的繡花鞋套到我腳上,握著我原本穿在腳上的粉色鞋子對我挑眉淺笑:“我拿這個好了,放心,我會好好藏在貼身的包袱裏,然後帶著它回來見你的,傻妹。”
我立馬反應:“你才傻妹!”
他看著我,隻是笑。
我漲紅了臉,眼神遊移一會兒,忽然似想到什麼,有點手忙腳亂地拆係在腰間的那管玉簫:“你從來沒送過我玉飾,這個是我在花燈節買的,你給我在簫身雕朵合歡花,就當是我送你鞋子的回禮吧。”拴著玉簫的紅繩鬆開,我一不留神沒握住,玉簫撲通一聲掉進了下麵的江水中。
我差點沒跟著跳下去:“我的簫!”
身邊白影一閃,江麵上濺起更大的浪花,我這才發覺顧雲深居然也跳入江中,心中不禁大急,扒著欄杆喊:“顧雲深!顧雲深!”
水麵除了幾個氣泡毫無動靜。
我急得眼淚都出來了,跌跌撞撞跑下花船樓下喊人幫忙:“船夫!有人落水了!快點救人!”邊喊邊跑到離江麵最近的船頭趴在船板上朝著水麵顫聲喚道,“顧雲深!你別嚇唬我呀,顧哥哥……”
幾個熟水性的船夫一同跳入江中,幾個來回都紛紛上了船說沒找到,我癱坐在船上,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顧哥哥……我不要玉簫了,你快回來……”
水麵忽然嘩啦一聲,一顆腦袋探了出來,我愣愣地看著顧雲深向我這邊遊來,爬上船板,詫異道:“怎麼哭了?我幫你把玉簫找回來了,你看。”說罷攤開手,色澤溫潤的長簫赫然橫在我麵前。
他甩甩濕淋淋的黏在額上的頭發,伸手把玉簫係回我的腰上,笑道:“以後可長點心眼兒,別做什麼都這麼迷迷糊糊的,不然我離開了還有誰能幫你下水撿玉簫呢?”水珠順著他的額際流下,顧雲深墨黑的眸子也帶著朦朧的暖意。
我眼眶發熱,喃喃:“你不要走好不好。”
他沒聽清:“你說什麼?”
我搖頭,紅著眼睛抽了一下鼻子:“我的繡花鞋你可不許弄丟了。”
他笑著俯下身來,輕輕親了一下我的眼睛,如羽毛掃過,癢癢的:“明天我會雕好合歡花,你也要好好保管它。”
四、
顧雲深離開的時候,我站在我家最高的地方默默看著他。
精兵鎧甲,氣勢洶湧的軍隊最前方,就是我心尖上的竹馬。
我新換的羅裙飄飄,馬上的顧雲生似乎有所感應,回身仰頭望來,四目相對,他眼中柔情頓生,我的眼淚差點流下。
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想過顧雲深會離開我,去那麼那麼遠的地方,隔著重重山水,縱使再思念,也不知何時得以相見。
顧雲深離開後家中不乏有來提親的人,我拗著脾氣一個都不許爹娘答應,慢慢地,大家都知道了殷家的閨女在等誰,也就不再來說媒了。
這倒是順了我的意,但是,我沒有想過,等待顧雲深的時間竟然會這麼長,長到街頭巷尾的小孩都偷偷喊我老姑娘,長到玉簫上的合歡花的印跡,日複一日被我的掌心磨平。
四年時間,顧雲深一次都沒有回來過,我也隻能從偶爾皇帝給將軍府下的詔書中得知顧雲深在西疆戰場得勝一場又一場。
這年杏花落盡的時候,顧老將軍去世了,在一個安詳的下午。
因為顧老將軍喜靜,所以家中並未有多少下人,顧雲深的娘親也是早就去世,我趕到將軍府的時候,看到的是一片冷清。
我憋著滿眼淚替顧老將軍操辦了後事,直至第二日的半更深夜,才聽聞街頭一陣馬蹄聲響,連夜趕回的顧雲深披帶著一身的霜露匆匆下馬衝進屋子裏,看到我,明顯地愣了一下,接著無聲跪在顧老將軍的靈堂前,一言不發。
我在一旁站著,目光貪婪地描繪他的背影,四年的戰場,將他的身形刻畫得更加淩厲,筆直,是我從前沒見過的模樣,卻都是我喜歡的模樣。
他這次回來是特赦,此時西疆正是開戰之時,在靈堂跪了一晚的翌日顧雲深就要整裝回戰場,臨走前,他於馬前將一隻繡花鞋遞與我,道:“我以前沒想到會讓你等這麼久,而今我方知曉,戰場無生死,隻有勝敗,也許有一天你就再也等不到我了,若是……若是遇到良人,你便嫁了,我不值得你用一生的韶華等待。”
隱忍多天的淚水猝不及防地流下,我背負著手不肯去接,聲音梗塞:“你不要想趕我走,顧雲深,我不會走的,現在你家隻有你一個人了,如果連我都不等你,那你就再也不會想著要回來了。”
他拿著繡花鞋的手兀然一緊,眼眶慢慢泛紅,他伸手攬過我把頭埋進我的發間,輕吸一口氣,隱隱有些顫抖:“離歡……”
我知道,其實他比我要難過,所以我更加舍棄不了他,也舍棄不了自己的感情。
我湊到他耳邊,小聲而又堅定地道:“我會等你,所以你一定要回來。”
五、
我以為我這麼堅定地告訴他我在這裏,我們就一定能有一個好的結局,不管是多久以後。但是噩耗來得比好結局快,第二年秋,戰場捷報本朝大勝,定遠將軍失蹤,生死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