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奔來我房間神色哀戚地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正拿一把小刻刀小心翼翼描那管玉簫上的合歡花,一用力,刀尖嵌入簫管,竟生生將它折為兩段。

我覺得很生氣,我花了五兩銀子買的東西,居然如此劣質,隨隨便便就壞了,枉我這麼多年以來的真心相待。

皇上的詔書又下了,隻不過這回進的是我家的門,原來將軍府已無人,皇上聽聞顧雲深在殷家還有個未過門的未婚妻,這賞賜便落到了我頭上,爹娘都被這天降的大餡餅砸蒙了,隻有我還記得下跪叩頭:“臣婦謝主隆恩。”

我把所有禦賜的東西都搬進了自己房間,用大木箱鎖好,連爹娘都不給看,偶爾打開箱子清點,看著它們發呆。

顧雲深,你的所有身家如今都在我這兒了,就是成了孤魂野鬼,也得滾回來,不然我就拿它們當嫁妝,嫁別人去。

黎清是在一個清晨來敲我家的大門的。

她似乎是隻身一人,戴著精致的冪籬,垂在臉前的白紗沾了些許灰塵,趕路疲倦的樣子,對我說:“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我讓開身請她進來,動作細致地給她斟上茶水,卻聽她忽然一笑:“這麼多年,你也終於像個大家閨秀了。”

我扶著茶壺在旁邊坐下,對於這個女人,我到現在依舊抱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敵意,自然說話的口氣也不算好:“黎小姐隻身從江南到洛陽來,倒是有膽識。”

黎清偏頭看了看我,嘴角的笑不知帶了什麼樣的意味:“我可不是一個人來的。”

話中的深意讓我猛地轉頭,連指尖都微微地顫抖了起來:“這是什麼意思?”

“你為什麼不嫁人?為了他等那麼久,你怎麼能甘心?”她盯著我,眼裏暗藏惱意。

我毫不示弱地回視她:“如果不等他,我才不甘心。”

黎清似乎再也坐不下去,霍然起身告辭,便戴上冪籬匆匆離去。

我不知道她這次來有幾個意思,但是她的話中的意思讓我重燃了一點希望,反正,我就這樣等著,如果這輩子都等不來,那我也認了。

一日日過去,我偶爾翻牆到將軍府,在顧雲深原來的臥房坐一個下午,什麼事也不幹,像在等他回來,可是將軍府緊閉的大門依舊緊閉,門前的灰塵都積了厚厚一層,我從來沒有去掃過,隻怕有一天顧雲深回來過,我卻一點兒也不知道。

不知什麼時候,街邊又掛起了一盞盞花燈,人們敲鑼打鼓,孩童嬉笑打鬧,花燈節又至。爹娘最近老是催我出去見見別家的公子,成天憂心我再也嫁不出去了。

好像隻有我一個人覺得顧雲深會回來。

我換上那件豔俗的花裙子,在袖子裏塞了好多碎銀,在傍晚人聲最鼎沸的時候去上街看花燈。

街上的貨物琳琅滿目,我買了好多小玩意,期間多次在小攤販邊上見到過跟我折斷的那管相像的玉簫,我卻始終沒有掏出錢袋去買。

它們都少了一朵合歡花。

街上花燈曆曆,行人摩肩接踵,時而不小心撞到我,我忽然想起那年花燈節,顧雲深回過頭皺眉對我說:“走路不看路的,把手給我。”時候的樣子,終於忍不住握著融了大半的小糖人,蹲在地上細細碎碎地嗚咽起來。

其實我都知道的,顧雲深或許再也回不來了。

我曾經以為等待太難過,而今方知,再也等不到要等的人,才是天底下最難捱的事。

六、

娘親見我成日萎靡不振,歎一口氣說是帶我去佛狸山的寺廟拜一拜,求求姻緣。我雖不大願意,但也不想拂了娘親的意,便在一個清晨隨她一同前去了。

山上的香火味很濃,熏得人有點恍惚,在娘親去跪拜的空隙,我尋了個地方坐下,腳下再走幾步,是一片濃密的樹林,被縈繞的輕煙籠罩著,樹林裏站著一個人,背影像極了顧雲深……除了那根拐杖之外。記憶中的景象忽然就顯現出來。

少年在月下的樹旁,樹影重重地蓋在身上,他仰起頭朝趴在牆頭不敢下來的我笑:“沒事的,就算我接不住你頂多就摔斷腿而已,以後要去哪裏,我都背著你去。”

一瞬間視線便模糊不堪,我俯下身按著心口哭得不可自抑。

那麼多人像你,可是他們都不是你,顧雲深,你到底想讓我等到何時?你到底……在哪裏。

我攙著娘親下山的時候,在山腳下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黎清仍然帶著白紗冪籬,輕柔地把一個拄著拐杖的男子攙上馬車,那個像極了顧雲深的背影。

我恍然中似乎被針尖紮了一下,忽然放開娘親的胳膊發瘋般往山腳下跑去,可是青石階梯濕滑,我一沒注意踩過了頭,整個人在其他人的驚呼聲中摔了下去,狠狠地跌坐在地上。

我哭得氣都喘不過來,嘶啞著嗓子大喊:“顧雲深!”

馬車轆轆遠去,車內有人撩開簾子看了過來——卻是黎清,看了我一眼,又放下了簾子。

腳上鑽心的疼也沒讓我回過神來,隻記得一邊哭一邊喊:“顧哥哥,你為什麼不回來……”

我摔得不輕,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才好,在我能恢複正常走路的時候,城裏開始有流言四處紛飛,說是定遠將軍回來了。

我逮了好幾個人問,都說是別人在傳的,可是兜兜轉轉卻怎麼也找不到最開始說這話的人,好不容易有一個小姑娘,她說:“我上次去佛狸山燒香的時候看到他了,好像左腿瘸了……拄著一根青木拐杖。”

此時我才真正的覺得害怕,若他真的想和黎清在一起,那我該怎麼說服自己之前六年的等待,都有意義?

我把自己的鋪蓋收拾好,搬到了隔壁將軍府裏去,我就在他家裏等著,說過要在這裏等他回來的,我這人從不食言……也不許他食言。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黎清的再度來訪。

她站在將軍府門外看著我滿手汙泥給院子裏的花草鬆土,終是長長歎出一口氣:“我輸了,對不起。”

我問她:“什麼意思?”

她垂下眼:“我們黎家是江南最富盛名的醫藥世家,我爺爺救了顧公子的命,卻以此要求他娶我,可是他說,離歡還在等他,若黎老先生不願意,就把他的命拿回去。”說到此處,她抿緊唇,“我當時不服氣,就跟他打了個賭,我陪同他一起回洛陽,如果他的離歡早已嫁人,他就娶我,若是她還在等他,我就自己回江南。”

男子勾衣淺笑的樣子:“好,如若不是她,那是誰也無所謂。”

院子裏的杏花在某日忽然開遍,淡紅綴於枝葉間,明媚如初。

我在這個杏花春日尚好的早晨躺在樹下的搖椅上睡著了,做了一個夢。

顧雲深身著鎧甲在沙場縱橫,胸前血跡斑斑,自馬上摔下,在這一瞬間場景又回到了少年時候,他接住從牆頭躍下的我,眯眼輕笑:“怎麼一副很失望的樣子?難道你真的想摔斷腿讓我背你嗎?”少年上翹的嘴角和周圍的一切都籠罩在迷蒙的月光下,漸漸地模糊不堪……最後,顧雲深拄著青木拐杖推門而入,立於我身旁輕掃我的臉龐,喚我:“離歡。”

離歡。

我一下驚醒,四顧周圍才發覺剛剛的不過是夢中的場景,不由滿心惆悵地歎一口氣。

枝頭的杏花被什麼驚嚇,顫了兩顫緩緩飄落沾在我衣襟上,與此同時,將軍府陳舊的大門“咯吱”一聲,有人推門而入,拄著一根青木拐杖。

我屏著呼吸等那人在門口站穩,目光遙遙:“離歡。”聲音似夢中的少年。

我小心翼翼地與他對望,生怕這又是一場過度相思釀成的夢境。

整片天地,隻剩下我和他。

他同樣回望我,眼神深邃,點點溫柔綿延不絕。

“我回來了。”

隻一句話,便已將我的眼淚盡數逼出,我咬著嘴唇抑製哭聲,顫顫地開口:“顧雲深……”

他拄著拐杖慢慢地要上前來,我便不顧矜持地飛奔過去,撲進了他懷裏,將他撞了好幾個趔趄。

他無奈:“輕點。”

我狠狠地在他腰間掐了一把,在他的吸氣聲中咬牙道:“混蛋,沒咬死你算不錯了。”說罷把臉埋入他懷中,號啕大哭。

隔著萬水千山,我相思成災的人,終於赴我而來。

七、

洛陽最近流行起一首童謠:

青梅猶尚小,郎騎竹馬繞,不負相思意,年年歲歲好。

將軍府迎親的隊伍從佛狸山而出,寺廟的銅鍾響了一下又一下,我頭戴鳳霞頭冠,身著豔若牡丹的嫁裳從山上一步步往下,去往我夫君的身旁。

以前的城頭鼓聲,江心浪聲,到現在的山頂鍾聲,我終於如願成了他的新娘。

顧雲深扶我上馬,牢牢圈住,在我耳邊落下一吻,輕聲笑:“離歡,此生永不負。”

年年歲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