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警司的人和偵探就上門了,我略交代了當時事發的狀況,說到你時,我看見你一貫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光。偵探對你禮貌地頷首一笑:“沈太太。”

你顫了顫。起初我以為你是害怕,待我走過花廳,穿過月亮門要進內堂時,一陣犀利的白光貫穿我腦海,我渾身一震,想起第一眼莫名的熟悉是什麼緣故。

他是張漢。在我介入以前,你命定的未婚夫。

那一刻我忽然想狂笑,笑老天癡心妄想,竟遲遲不肯放過一段注定陰差陽錯的姻緣,兜兜轉轉,借助我的手,再度將張漢帶回你身邊。那又如何,我冷笑著,我布下的局,我偏不信他有回天的能力。

為了表示我並不在意,我故意忽視你們相處的機會,可當我在書房看到你同張漢並肩立在宛紅猝死的湖邊,我仍能感覺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嫉憤,絞痛以及絕望。同時,案情逐步有了進展,張漢很快查出宛紅死於中毒。尋根究底,毒藏在你養的波斯貓爪裏,它抓破了宛紅。

七:

真相大白的那刻,翠紅哀嚎一聲哭暈在廳中,素心扶著母親,眼含熱淚緊緊盯著張漢。他冷靜從容說出此刻他的分析,你在邊緣身如抖糠,哽咽著為自己剖白:“不是我,我不知道咪咪為什麼突然會撲上去,它一直很乖的……我不知道毒哪裏來的……”

警司的人從外麵湧入,所有人都在等我定奪。而我看著張漢。

我發現我並不理解這個年輕人,為什麼,為什麼他會這樣說,為什麼他想置昔日的戀人於死地。是出於報複麼?我無從判斷。

警司的人帶走你,你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等他們拉你的時候,你像個突然被刺的貓,尖叫著反抗,回頭向我哀哀求救:“老爺,救我。”

我隻覺所有神經一下都被揪緊,胸膛有股火,燒得我魂魄俱散。性命於我何幹,能比得過此刻你的哭泣麼?管家攔腰抱住我,我奮力掙脫,高聲戾罵:“別碰她,他媽的我叫你們別碰她。”

沒人聽我,你就這樣被他們帶走了。我聯係所有我能動用的人脈,警察局長曾跟我同桌吃過飯,他許諾會立刻保你出來。我仍不能放心,因為我無數次想起張漢的眼神,意味深長地權衡。

那天我沒睡,最後還是翠紅來勸我,剛起身,電話鈴聲突然大作。是警察局來的,那邊說警司下午根本沒派人來過沈宅。忽然的,一股涼意驟然自腳底浮起,徹底攫住我神經。

我推開翠紅,一躍而起,一邊披大衣一邊叫管家喊司機,根據提供的張漢住址,我找到那裏,下車叩門時卻被鄰居告之,他好幾天前就已經搬走了。雨下了起來,很大很大,我就站在樓下門洞裏,看著霧氣蒙蒙的城市,遮天蔽地,在我心裏的雨。

回來天已經亮了,進了客廳,我才看到翠紅坐在我原先坐過的地方,笑意盈盈站起來,若無其事將流了一夜的淚揩去,卻讓我看到痕跡。身後驟雨已經擊上台階,我旋身將它關在門外。轉而疲憊地問翠紅:“那個貓是怎麼回事?”

翠紅麵色驚疑看著我。我再無力氣和她周旋,索性直接問了出來:“雨蒙的貓,是你偷偷放進她房裏的,藥是你那時候就塗在它爪子裏的吧。”

翠紅強撐著鎮定,回我:“老爺的話,妾聽不太明白。”

“因為你是素心的母親,”我精疲力竭道,“所以我不想追究。”

她輕輕地笑了:“老爺莫不是糊塗了,真凶是艾雨蒙,剛被人警察局抓到牢裏。”

“她不見了,”我看著她,“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素心,這段時間,我對不起你們,但是我想聽你親口跟我說。”

翠紅目不轉睛凝視著我,忽的仰頭狂笑,像是遇到天底下最痛快的事,又或者大仇終於得報。我平靜注視她聲嘶力竭的笑,良久,她才直起腰來,拿絹子揩去眼角的淚,“好,她走了,你才知道對不起我跟素心。沈裕民我告訴你,這就是報應,她受不起你的好,這是她的報應,她走了,這是你的報應。”

“對,我就是在貓爪裏塗了藥,我就是想親眼看著她死,她先是搶了我的男人,還妄圖逼走我的女兒。她憑什麼不該死,現在好了,她走了,她終於走了,”話至此處,她語氣漸轉淒厲,“可我沒想到貓會撲到宛紅身上……”

八:

她伏地嚎啕大哭,我站在稍遠的地方,隻覺得層層涼意從心底升起。其實我並不確定是不是她下的毒,隻是我想到一件事,我記得你曾問過那個波斯貓從哪裏來,那麼必定不是你養,一個不是你養的貓,如何會無緣無故闖入深宅人家的屋裏,而不被下人先發現。

那隻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有人想要陷害你。

翠紅的哭泣聲已漸漸平息,她從地上起來,整了整旗袍衣襟和褶皺的大衣,然後清晰無比地說出下麵這行句子。

“我詛咒她,詛咒她一輩子顛沛流離,遭萬人淩辱千人踐踏。”她仇恨地直視我,“而你,將永遠和她失之交臂。”

她忽然冷冷笑了:“願意賭麼?我賭她寧可死,也不會回到你身邊。”

我心一凜。而她接下來的舉止徹底印證了心底不詳的猜測,她起身,迅速撞向距離她最近的一根紅柱。

雨蒙,那年我三十過四,我的四任妻妾先後離我而去,我的女兒恨我至極,那一年,我成了真的孤家寡人,除了你,我一無所有。我找過你,但沒有一次,如願讓我找到。

在我快放棄時,從南邊走商的遠親來上海找我做買賣,他說有一次在蘇州見過一個和你很像的人。我幾乎忘了,蘇州是你的故鄉,那裏花很香,那裏夏天結滿紅色櫻桃,如果你想走,那裏是你最好的歸宿。當夜我就收拾了點行李,做火車南下,在第二天淩晨到了蘇州。

天是灰蒙蒙的,一如此刻我的心情。我到處向人打聽你的蹤跡,終於在觀前街找到你的住處。找了對麵一個賣豆腐花的小攤坐下,等他快收攤的時候,我才看到你沿著青石板慢慢走過來。

這讓我發現,我每一次見你都下著小雨,嫋娜的江南細雨。那一刻,我突然發現我這一生所求的不過於此。然而在下一瞬,我霍然站起,難以置信睜大眼睛。我看到你雙手扶著已明顯隆起的腹部,行走時分外留意眼下的路。

當夜,我叩開你暫住的院門。你驚慌失措如臨大敵的表情沒有讓我心灰,我簡潔明了說了此行的目的:“跟我走。”

驚慌很快褪去,你的眼中平靜不過:“不,我不會跟你走。”

屋內有人叫著你的名字出來,在看到對方長相時,我幾乎差點放聲狂笑,而後倒地大哭一場。我該猜到是張漢帶你來蘇州,但我都沒想到,你會跟他生活在一起。

雨蒙,我說過的,我是個男人,一個男人能容忍他心愛女人的最大程度,隻限於她心裏裝著別人。而你就這麼看著我,準確無誤地再將一柄劍刺入我心口:“如果你是為了孩子來,那我告訴你,孩子的父親隻有一個,那就是張漢。”

雨蒙,你記得麼?我們成親的那個晚上,你大哭大鬧,睡著了以後含著手指啜泣。那時候我抱著你就在想,將來我們一定要生個女兒,我要一個像你的女孩,有柔軟的手心和微蜷的頭發,黏著我叫爸爸,我會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給她。

我這一生砍打砍殺,心甘情願在女兒麵前滾鞍下馬。雨蒙,你記得麼?

張漢冷冷瞥了我一眼,抬手要將門闔上,我從大衣內袋裏掏出一把槍。打開了保險栓。

九:

“你知道的,雨蒙,”我置之死地,以一種決意赴死的語氣簡潔道,“我是個生意人,我做的每一樁生意都是拿命在賭,今天,我要賭的就是你。”

我對準張漢。寂寥空蕩的小巷,冷風卷著樹葉在我背後冷冷吹過。食指略微用力,斜裏忽然闖出一個人,還未等看清那人的身形,雨蒙忽然撲過來奪我的槍。

槍鳴響起,振動樹後群鴉。在那一聲尖銳的槍聲之後,我看到擋在張漢麵前,胸口有大團大團血液綻放的素心。她替張漢擋住了走火的那一槍。

那時我這才意識到我的女兒為什麼這麼恨你,因為她愛張漢,愛著深愛你的人。她在知道我行蹤後,一路悄無聲息追到這裏。

我想我們父女必定前世欠了你們,才讓我和素心遭到如此的報應。

雨蒙,那年我三十過四,我的四任妻妾先後離我而去,我的女兒死在我槍下,那一年,我成了真的孤家寡人,那一年,我終於徹底失去了你。

可我那樣愛你。我愛你,雨蒙。

我忽然聽到有人在幽幽地笑,在我舉槍,子彈貫穿我頭顱的刹那。想了很久我才意識到,那是翠紅,她的魂魄幽浮於空中,譏諷我的癡心妄想,我輸了。

或許從一開始,我就沒有贏過。包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