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了督長見麵,我就帶你去嚐上海灘最出名的奶油小方。
——碼頭出了點問題,我就帶你乘船出海捕魚。
一天下來我們可能都說不上一句話。可隻要你一笑,我就覺得,我就覺得啊,背後的天一下子都開了。
四: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走近你的心。你對我一如既往不冷不熱,往往一回家,就甩開我的手,徑直往自己的小樓走。
這時候是翠紅迎上來,笑盈盈讓下人端熱水拿來熱毛巾,沏茶讓我祛寒,又叫乳娘抱來小兒子,問我為什麼這麼久都不去看他,那一刻我才覺得,原來我還是個有家的人。你是沒心的,我知道我可能這輩子都走不進去。這認識讓我有點心冷,之後一連好幾天我都宿在翠紅房裏,刻意不找你。
然後意外就發生了。翠紅吃了你做的乳酪餅幹意外小產。等我回來的時候才知道,你渾身都是被素心用鞭子抽出來的紅痕。那是我第一次在驚怒的狀態下打了她一巴掌。當時我整個人都在因恐懼發抖,我甚至可以聽清我牙齒撞擊時發出的聲音,當我看到那樣子的你。
我也打過你,但我從來不肯傷害你,而她打你,無異於奪去我的生命。連翠紅都懶得多看一眼,我抱起你直接回了房間。素心在背後幽幽地詛咒:“爹,這個女人害得娘流產,你要是再把她留在家中,下一個失去的人,將會是你的女兒。”
那一刻我發誓要對你好,就算千夫所指,就算你不肯看我一眼,我會對你很好。因為我發現,從我把你帶回家起,除了我,你就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你的傷斷斷續續拖到來年開春,特地請來的西洋醫生陪著笑跟我說可能留疤,我在旁邊想對你溫柔地笑,告訴你沒關係。
而你,你淡漠地把眼睛從我身上移開,如報複似的冷冷開口:“壞了更好。”
下人們幾乎驚恐地看著你說出這句話來,轉而視我,我一言不發,從你房裏走開。而你卻無法從我眼裏走開。
春天的時候,素心離家出走,翠紅哭得雙眼通紅,隻是礙著我在場才不敢當麵撲過去掐死你,看她的眼睛,我就知道她到底有多恨你,一個先奪去她丈夫,再逼走她女兒的人。
為了找素心為了讓翠紅不恨你,我幾乎沒把整個上海灘翻過來,找到第三天晚上的時候我真的很累。暮色四合,我精疲力竭坐在車裏等待所謂天意來臨。遠遠地看見弄堂口走來一對年輕夫婦,丈夫抱著一個小女孩,妻子挽著他手臂,日子過得清貧,可他們對視的那瞬有驚天動地般的甜蜜。
我的淚,我三十幾歲到頭流的第一滴淚,就這麼轟得落了下來。我很累,我的家庭翻天覆地,亂成一團,女兒失蹤,翠紅大病,妻妾們各自為政,家裏財物經常莫名失蹤,從你身上,我第一次察覺到從未有過的挫敗。這是報複麼?雨蒙。
在我決定不顧沈家顏麵,向上海警署報警找人的時候,翠紅的娘家遞來帖子告之我,素心住在舅舅家裏。翠紅的弟弟借你剛入門就逼走外甥女說事,怕你繼續欺負翠紅,讓我想個法子再來上門接人。
所謂法子他們早就想好,就是讓我再娶個翠紅本家的妹妹。雨蒙,衡量一個女人在夫家是否得到尊重並不是她的丈夫多麼愛她,而是她在夫家,有多少可以依靠的力量。當我見到宛紅,見到她的第一眼,卻驚得我差點從凳子上跳起來,以為自己又見到那個冒雨奔進來的,穿著綠旗袍的你。
你們很像。
五:
我不否認,納她是為了冷冷你,為了讓你生氣。婚禮宴中你連借口都不找徑自離席,我瞥見席下幾位姨娘相視幸災樂禍地笑,心裏奇異地冒出一點希冀:你真的,真的是為了這個生氣麼?所以洞房之前,我像個毛頭小子一樣,溜下樓,偷偷去東麵的小樓瞧你。你急匆匆跑下來,懷裏的波斯貓奄奄一息,你滿麵都是淚,哽咽著命下人叫黃包車去獸醫院。
我也終於知道,席麵上你坐立不安是為了什麼緣故。我遠遠地站著,站著樹下陰影裏看你,任由一種名為絕望的潮水,一遍遍朝我席來。一轉頭,我就看到翠紅。
她的眼中波澤著頓悟的心灰意冷,卻在與我對視的那瞬化為柔情萬種,她溫柔笑著,前來挽我的手:“您怎麼找到這兒來了,宛紅可等了您好久。”
我任由她拉著,去迎接那一刻我的新娘。你們很像,尤其是紅帕揭開的刹那,你們都會突然被光刺得眯下眼,不過抬起頭她就會對我溫柔地笑,服侍我寬衣就寢,像個合格的妻。在最痛的時候也隻是嬌嬌怯怯地忍著,不像你,大哭大鬧,要我走掉。
她軟得像個貓,小小的,蜷在我懷裏睡覺。而你,永遠背對我的方向,豎起渾身的刺。
娶了宛紅以後,你的話越來越少,可還是硬著性子去上學。所以每次去公司我都故意晚上半個鍾頭,隻為了看你一眼,看你裹得像個粽子似的,明明這麼怕冷,卻還抖抖索索去學校。我是真的以為這輩子隻能這樣了。
知道宛平有孕的那天晚飯上,你突然說,你要出國。下首的素心挾了一筷子肉,放到弟弟碗裏,輕描淡寫道:“宛姨娘有了肚子,不在家裏防著到處亂跑做什麼?”
你臉色一白,一低頭,鬼使神差的,讓我清晰地看見一滴水落下去。
瞧,你就是這麼沒出息,對我冷麵無情,可偏偏對著刻薄的素心,你毫無招架的能力。素心一味笑著,拿眼睛剜著你,故意高聲勸誡宛紅:“宛姨可要仔細,咱家這位太太原還是我師姐,也不知怎的就成了我後娘。您說說,有多少人打著我父親的主意,這得多大的能耐。”
我將筷子一放,對素心冷冷道:“夠了。”
你的聲音又低又輕,像滴冰冷的水珠,忽的落在我心裏。你說:“我不是。”
吃完飯你就走了,我卻得熬到茶撤了,敷衍了眾人才匆匆找你去。我看到宛紅撫著肚子,又委屈又失落地站起來,我也看到那一刻翠紅眼中毒蛇一樣的怨怒。
但我聽到你在哭。很輕的抽噎,我讓管家從外邊把鎖撬開,側過身,命下人將飯菜擺上。
你的聲音如冰似雪:“出去。”
我走到你麵前:“吃了。”
你竭力掙紮,像洞房那天大哭大鬧,我用一隻手就製住你兩肩,將飯菜推到你麵前,強行壓著你:“不吃明兒就別去上學,在家給我老實待著。”
你嘴一癟,眼淚劈裏啪啦往下掉。我心一軟:“好了好了,我騙你的。”
你拿過飯,含著淚大口大口往下咽。我看著你,不由自主伸手摘掉你下巴的飯粒,拿了把熱毛巾給你,你無動於衷,我索性伸手替你把眼淚揩掉。
你又開始掙紮,我不覺想歎氣:“雨蒙,別倔了,你要什麼我都給你,你這樣子……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
六:
你背對著我,悶聲悶氣地開口:“翠姨娘的孩子,不是我做的。”
我一愣,下一刻卻幾乎要狂喜地跳起來。我沒想過你竟然願意,願意同我解釋。我控製不住要對你溫柔地笑,我說:“我信你。”
“無論什麼時候,我都信你。我也知道你生我的氣,可是有時候我會覺得,隻要你在我身邊,能看到你為我笑,看到你為我哭,甚至看到你生病,對我來說都是很幸福的。”
你仍舊沒有抬頭,隻剩雙肩微微聳動。而我站在你背後,很慢很慢的,試探著,伸手摟住你的肩。這一次。你沒有再甩開我的手。
或許我該感謝素心,是她讓你落淚,也是她,讓我終於找到理由軟化你的防備。那一晚,我沒有走。之後的很多晚上,我都睡在你房中。半夜突然驚醒的時候,我都會習慣性往邊上一摸,看到你在,才會長長鬆一口氣。
那段時間,端詳你在我懷中入睡的容顏是我最慣常做的一件事,以至於你走之後的很長時間,我每一次想起你,都是在黑夜。我們的關係似乎回到了最好的那段時間,我到哪裏都帶著你,翠紅起初為宛紅爭過也鬧過,每次都被我用你還小打發掉。時間久了,連宛紅爭寵的心思都淡了,隻想著平平安安生下這個孩子就好。
意外發生在宛紅懷孕的第三月。她七竅流血死在荷花池邊,據目擊的下人來說,你抱著波斯貓一臉驚恐地站在她對麵。你就這麼直直跪在我麵前,失神的大眼睛緊緊盯住我,一個字一個字說:“老爺,宛姨娘不是我殺的。”翠紅大哭著撲到宛紅屍體上,素心衝過來狠狠甩了你一巴掌,紅著眼睛罵你:“惡婦。”
我知道,我的雨蒙被嚇壞了。但我不能上去扶你,我不能把你抱在懷裏,不能在這眾目睽睽下安慰你,跟你說:沒關係的雨蒙,我不介意你殺的那個人,是我曾喜歡過的贗品。
我不能,因為翠紅撲到我腳前求我做主,因為我是沈家的主人,因為我知道,無論是懲罰你或者放過你,都無法讓所有人滿意。我選擇了一個最傷顏麵,但是可以好好保全你的法子。我報給警司,通過他們找來全上海灘最有名的偵探,來調查這樁家族醜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