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蒙
青花瓷
作者:天真無邪
說真的,我第一次正眼仔細看你,除了在床上,就是在翠紅死的那天。你抱著渾身是血的波斯貓,眼睛直勾勾盯著我:“老爺,宛姨娘不是我害死的。”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娶你過門時老太爺對我說的話,他流著眼淚跟我說,沈家要亡了,我這輩子注定要栽在你這個狐狸精手裏。
那是我第一次在心裏承認,他猜對了。
一:
她們說,這麼多夫人裏我最不寵你,卻給了你正室的位置,可打從你進門起,我去你房間過夜的次數屈指可數。她們欺負你,我知道,她們嫉妒你,我也知道,我能做的就是盡量不去看你,假裝我最不在乎你。
我確實努力過,假裝真的不在乎你。因為你實在太小,娶你的時候你才十九,我最大的一個女兒小你三歲。所以你怕我,你不想嫁給我,不想嫁給一個隻比你父親小六歲的男人。
我都知道,雨蒙,你跟人私奔被你父親發現,鎖在柴房七天七夜的事。於是洞房那個晚上,我在揭開紅蓋後狠狠打了你兩巴掌,當著一幹鬧洞房的人的麵教訓你不守婦道,辱罵你不知羞恥。其實我是害怕,怕你告訴我,你恨我。
我怕你用那雙幽沉沉的大眼睛仇恨地看我,因為這樣會讓我生不如死。所以我寧可讓你守了一夜的紅燭,所以我寧可讓你獨自麵對所有姨娘的冷眼,我也要保護好我的尊嚴,保護好自從第一眼見你就已經裂成碎片,在你麵前不值一提的尊嚴。
記得麼,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我接素心放學的那個傍晚。那也是第一次,我知道心髒被人狠狠撞了一下的感覺。
生意場上不是沒人開玩笑,自從正妻死後,我就把全部的愛都轉到了大女兒身上。不是,根本不是這樣的,我去哪裏都帶著素心,是因為隻有這樣才能與你相遇。你是素心的師姐,我永遠記得那天你的打扮,短藍袖旗袍,黑裙黑布鞋,嬌怯怯躲在素心背後,細聲細氣喊我嗲嗲。
江浙方言裏伯伯的意思,我聽素心說起過,你的老家在蘇州,我二十歲出頭跟老太爺學做生意去過那,那裏花很香,那裏樹上結滿紅色櫻桃,那裏冬天人家的屋簷可以躲雪。現在我才知道,那裏還有個你。
我很高興,沒有錯過你。但我不想嚇壞你,你還這麼小。素心拉開車門坐到我身邊,你站在外麵乖乖地揮手說再見,我要很努力,才能把最忐忑的聲音偽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我說:“不順路送送你師姐?”
然後我就看到素心輕蔑地瞥嘴:“搞什麼啊爸爸,她怎麼配上我們家的車?”
司機在她催促下已經駛離女校大門,你小小的藍色的影子漸漸看不見。素心才接著跟我說你的家世背景,你的父親是舉人,民國以後家道中落,卻依舊沒有改掉官宦闊綽氣,娶妻納妾捧戲子,你的父親沒有一樣甘於人後。
她也告訴我,你是妾養的。我能從素心眼中的鄙夷裏看出來,你在家裏很受氣。我不會告訴你我很高興,因為我以為自己還有機會,對你好。
二:
那之後我跟素心說,我跟你父親有一筆大買賣要做,叫她經常叫你到家裏玩。那段時間我幾乎把所有的應酬都推掉,一心一意往家裏跑,連司機都開我玩笑,問我為什麼天天嘴邊掛著笑。
我臉一正,一抬頭,就看見車玻璃上自己一張還是笑盈盈的臉。是真的,你的出現讓我終於在三十歲以後知道什麼叫滿心歡喜。
在門廳整理了下大衣,一進前院,就看到素心追著你跑出來,你邊躲邊笑邊逃,臉頰脆生生的,像夏天樹上結的蘋果。就這麼和著風雨直直撞到我懷裏來,我可以躲開,但我不想。你嚇了一跳,往後退又被自己鞋子絆了一跤。“雨蒙吧,”我若無其事扶住你小小的,發抖的身體,轉過頭交代素心,“替爸爸好好招呼下同學。”
我一放開你,就察覺你悄悄鬆了口氣。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總是這麼怕我,這讓我的心情變得異常糟糕。那天你走,被管家領著從門前的花廊底下慢慢穿過去,皮鞋上沾了點草籽,你用白色手絹一點點揩幹淨。我在樓上書房看著你,看著你一蹦一跳,一下撲到門口一個陌生男人的懷裏。
你看他的眼神,甜蜜到讓我心悸。
很容易就查到那個男人的身份背景,他叫張漢,在我捐贈修建的一所大學裏念書。我還聽說消息,他和你從小就訂了親。
你父親在霞飛路養了個戲子,我也知道那個戲子在銀行做點金子買賣的交易,虧空地厲害。我找到她,讓她哄著你父親投點錢進去,給了他點甜頭之後,再騙著他把全部的錢都拿出來。一個月後我在證券交易大廳裏看見他,那個猥瑣的中年男人麵色灰敗癱坐在凳子上,我就這樣若無其事進去,告訴交易員把我名下的四十條黃金全提出來,專成支票存到我的國際銀行戶頭上。
你父親果然注意到了我,在我喝咖啡的時候巴巴湊過來:“先生也是做金子買賣的?”
略施點小計,你父親就把我當成了恩人,大恩人,你可以不感謝我,但你必須知道,是我,是我沈裕民把你一家從水火中撈了出來。
有了正當理由以後,我經常開車出入你家在石庫門的老宅。可惜見到你的次數並不多,大多時候隻是花廳裏驚鴻一瞥,你冒雨回來,穿著翠綠色的旗袍,就像一株剛冒沾了露水脆生生的綠苗。清清脆脆叫了聲父親,轉身往後堂奔去。
你父親是個聰明人。把你叫回來,生氣地問:“這麼沒規矩,沒見著有客人。”
你看我的眼神仍舊怯生生的,雙手擰在背後,萬分別扭地叫我:“沈先生。”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我看見你手上抓著一隻紅尾大翼風箏,寫著張漢的名字。娶你的手段是不太光明,我承認,所以我把正室的位置給你。我想彌補你,雖然我曉得,就算把心肺掏給你,你也一樣會踩在腳底。
很快的,我就讓你父親意識到,我對你有想法。他的意思比我還要不堪,所以當我表示想娶你做正室的時候,他顯然嚇了一大跳。我理所當然提出要求,我要他迅速解除你跟張漢的婚約。
三:
我得到了你,也打了你。但是雨蒙,我比你更絕望,當我知道你竟然在婚前要跟人私奔,我差點,差一點這輩子都有可能失去你。
婚禮的第二天晚上我們就圓房了,不為什麼,單單因為我是個男人,男人的欲望除了表現在生意場上外,剩下的就是在床上。我不可能娶一個女人回來單為供著她。很糟糕的一次洞房。你哭得很厲害,掙紮著在我肩上劃出一道又一道血痕,大喊大叫,讓我走開。
我不知道用怎樣的心情來麵對這一次經曆,你抽噎著睡去。當夜無月無星亦無晴,仿佛這個天與地,你已無處可去,隻有我才是你的歸宿。我這樣安慰著自己。
第二天,你就轟轟烈烈地發起了高燒。我在床頭衣不解帶守了你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模糊地在心裏猜測,醒來以後你會不會對我笑一笑。
沒有,你沒有。我是你們艾家的恩人,你卻連笑都不肯對笑,甚至連對待一個下人的態度都比我好,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個十惡不赦的仇人,雨蒙,你讓我怎麼辦?
我站起來,冷冷看了你一眼,轉身出了房間。之後我把你挪到了東邊一座偏僻的小樓,從那一刻起,我是決定用冷漠作為懲罰你失心的錯誤。
你是在大家族裏長大的,也知道一個龐大家族中錯綜複雜的關係,和不得不屈就的勢力,就算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但我怎麼都沒想到,第一個向你發難的,竟然是素心。
她的潑辣有一部分源自她同樣潑辣的母親翠紅。她在女校中公然孤立你,四散你當她後母的消息,讓這個少女毫無臉麵在同齡人中立足。家中原有一部汽車專門送你和素心上學用的,她霸了去,唆使下人不準給你叫黃包車。那時我還沒去公司,遠遠地在樓上看著你,看著你站在門口無人搭理,茫然看著漸漸開遠的汽車,緊了緊書袋,然後慢慢走回小樓。
司機進來示下,我一擺手,悄無聲息下到東麵的台階,去了你房間。我在門口站了會兒,想等你哭的時候再推門進去,這樣我就有正大光明的理由見見你。我很想見見你。
司機等急了,仰著頭在樓下衝我打手勢。你沒哭。
我等了很久,走過你房間窗口瞥見你抱著一隻波斯貓,渾身雪白,細聲細氣地問它:“你打哪來的呀?”
貓咪歪著頭的樣子跟你有點像,你繼續問:“你也被關在這裏了麼?”
可我明明,明明看到有滴淚掉下來,落進那隻貓的毛裏。當晚我就把自己的司機指派給了你,我不能找素心說,並不是因為她是我女兒,而是我知道,我不能把你置於更難堪的境地。雖然你已經在這裏。
我對你依舊冷聲冷氣,但之後我不論去哪裏辦公,隻要你不上學,我都帶著你。
——要去銀行交易,我就帶你去咖啡廳吃抹茶起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