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華看著遠處說:“可惜他不是這麼想的。”
我挺不高興的說:“你別老是拆穿我,讓我自己騙自己一會兒不行麼!”
他抬手揉揉我的頭:“行,你願意留下,就留下吧。”
段塵染逼宮奪位那日,整個天色都陰沉得嚇人。
我站在京城最高處看他,一身銀色鎧甲,更襯得他身姿頎長,英武之氣透骨而出。
彥華說:“亢金龍就盤旋在那座殿宇上方,即便段塵染一路殺到宮裏,也過不了它那一關。”
我看著段塵染滴血的劍鋒,沒等彥華說完,已經一個縱身躍了下去。
滿地狼藉,活著的人還在拚殺,刀劍錚錚,我一一躲過他們,走到段塵染馬前,對他喊:“我能帶你走,你願意跟我走麼?”
段塵染看我一眼,揮劍斬開我身前的一把刀說:“你來幹什麼,快走。”
我覺得我是一個執念很深的人,他越是叫我走,我越是想帶他一起走,我不要他做蓋世的明君,隻想他能好好活著。
段塵染許是不忍心吧,抽出一隻手來拉我上他的馬背:“你既然不願走,就跟我一起殺進宮去吧。”
他此時已經殺紅了眼,我被他圈在懷裏,漫天的血雨沾濕了我的臉,那座被亢金龍守護著的宮殿越來越近,它小小一團龍身忽然金芒大盛,我閉上眼,突然覺得,就這麼死在段塵染懷裏,實在是我再好不過的歸宿。
可是沒有。
耳邊一聲沉悶的龍吟,我睜開眼,是一條碩大的銀龍,呼嘯著到我眼前,一雙晶晶亮亮的眼睛眨了眨,轉瞬已經越過我,朝亢金龍飛去。
是彥華!
我驚呼出聲。
他沒有回頭,天幕裏忽有狂風暴雨迎麵襲來,亢金龍一團金芒更盛,濃雲滾滾模糊了我的視線,段塵染勒住馬,仰著頭看那天幕裏一金一白兩道交纏的光芒,漫天的廝殺聲叫我顫抖得不成樣子,忽的一陣龍吟出口,竟好像天地也一同跟著靜默了。
我掙紮著下馬,接住彥華跌落下來的身子,他緊緊閉著眼,唇角有血溢出。
7)彥華,你別死
那一刻,彥華倒在我懷裏,我忽然覺得天都塌下來了。
風漸漸靜下來,雨也歇了,廝殺的人們回過神來,一時不知該怎麼是好。
我顫抖的撫摩彥華的臉,他好看的眉眼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血痕,我湊到他耳邊說:“彥華,你醒來吧,我跟你回去,師父還在天上等著我們呢。”
他沒有理我,他頭一次沒有理我。
我抑製不住的落下淚來:“彥華,你別死,我不讓你死,你不能死……”
他的手指微微動了動,緩緩睜開眼,一雙晶晶亮亮的眼睛此刻卻像是蒙了塵,他抬手觸到我的臉說:“你別咒我啊,什麼死不死的。”
我因著這一句話破涕為笑,他又說:“亢金龍已經走了,皇位是他的了。”
他說這句話時,眼睛黑得嚇人,我顫抖著伸手,從他眼前晃了兩晃,他沒有看見,隻是笑:“你快跟他走吧,我自己回去找師父,師父雖然愛嘮叨,但肯定能替我向天帝求情,頂多罰個一兩百年也就沒事了,你別擔心我。”
我咬著唇,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他看不見了,他已經看不見了……
他用手摸我的臉:“你怎麼哭了,把臉弄髒了,他就不喜歡了。”
我說:“彥華……”
他說:“我還把大黃也帶來了,你以後帶著它,我也放心些。”他說完這句話,身子就淡了,隻一個眨眼間,已經化作一道白光消失不見。
段塵染舉劍指天,大聲喊:“天亦助我,還等什麼,殺!”耳邊應聲如雲,血腥氣霎時席卷天地。
我跟著他一路跌跌撞撞的走,他眼裏隻剩下戾氣,我忽然覺得,我是不是做錯了,命數這東西,向來隻可接受,不可違逆,如今段塵染得了皇位,天下會怎樣,盛世太平,還是生靈塗炭,我不知道。
逼宮奪位隻有一日。
第二日我站在宮城最高處,眼前天朗氣清一片澄明,段塵染身著明黃色九龍華服立在我麵前,身後端著器物的宮人如織。
我抬手撫摩最前一個宮人手裏托著的明黃色宮服,依稀看出那是皇後才有的服製,手上不由一頓。
段塵染說:“朕得皇位,你哥哥功不可沒,朕不會虧待你。”
我垂下眼來,想笑,卻隻彎了彎唇角。
他說:“朕還要祭天,你自己把衣裳換了,等朕回來。”
我沒說話,他旋即轉身去得遠了。
我拾起那件繡滿了七彩鳳凰的宮服,忽的想起一件並不怎麼起眼的白衣,我為縫那件衣裳幾乎刺破了十根手指,可是又不想讓彥華笑我,一直瞞著他,後來桌上不知怎的多了一盒療傷的藥膏,抹到手上清清涼涼的,頃刻間就不痛了,我記得那盒子上淡淡的香味,是彥華慣用的龍涎香。
宮人說:“娘娘,奴婢服侍您換衣裳吧。”
我搖搖頭說:“不用了,你告訴你們的皇上,我不做他的皇後了,讓他找他心上的人去吧。”
我從不是他心上的人,我知道。
8)我願意等
等我回到天上,隻覺得氣氛肅殺了不少,師父撚著胡子說:“彥華說你不會這麼快回來,現在搞得師父一點準備都沒有。”
我一笑,轉而問他:“彥華呢?”這話出口我就有點後悔了,我其實還沒想好該怎麼見他,從前他一直在我身邊,幾千年沒離開過,我不知道,習慣一個人,就像習慣空氣,他在時不覺得有什麼,他一旦不在了,連呼吸都覺得艱難。
師父看著我,沉吟了一會兒說:“你找他幹什麼。”
我揉著衣角說:“師父你原先說,凡間的男子哪比得上天上的仙君,彥華就挺好,我如今下了一趟界,覺得師父你說的挺對。”
師父撚著胡子,半晌說:“他死了。”
我沒反應過來:“師父你說什麼?”
師父回過頭去:“我說他死了,那日他拚了全身的修為,撐著最後一口氣回來見我,沒說了幾句話就……”
我怔愣在原地,晃著師父的手說:“師父你別騙我,彥華雖然養尊處優了這些年,可那不過是一條亢金龍,他怎麼會……”
師父說:“彥華那幾日,正到了五千年一次的玄劫,他瞞著你沒說。”
我倒退一步,淚就落下,那日彥華說:“你跟我回天上去吧,總比在這裏好。”
我卻堅持:“我不能走啊,我走了,他更是一分勝算都沒了。”
原是我拖累了他。
師父從袖子裏掏出一樣東西來:“彥華最後,連元神都散了,隻剩下這個,你拿去吧。”
是那條他一直藏在袖子裏的手帕。我原來總是拿這條手帕威脅他,上天入地的支使他,卻不知道,原來是這條手帕。
我繡這條手帕時,連針都不會拿,金線被我穿得零零散散,更枉論針法,他那時笑我:“哪有人在手帕上繡錢的,多俗。”
我說:“我也不想叫金銖啊,我要是叫月桂水仙的,就能繡花了,多好。”
他說:“你繡這個不會是想送給意中人吧。”
我聽他這麼說,手指被針紮了一下,我說:“你說的對,哪有人送錢的,多俗。”其實那手帕上的金銖,到最後,也隻繡了一多半,根本沒有繡完,後來更是連找都找不著了。我以為千八百年過去,早就不知道掉到哪裏去了,卻不知……
我攥著那手帕,眼淚一滴一滴的落,師父捏個訣,半空顯現出一段幻象,彥華蜷縮在地上,連人形都化不成了,他說:“師父你不用擔心,她在下界過得挺好,一時半會兒怕是回不來,等她回來,興許是他陽壽盡了,到那時候,也根本顧不上我。”
我死命的搖頭,不是的彥華,不是的……
他歎口氣說:“她原來問我,有沒有想對一個人特別好的時候,我就知道,她一定是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可是我現在,最後悔的事,就是當時,沒有來得及回答她,我其實……”
幻象裏一陣輕微的顫,他一雙漆黑的眼慢慢闔上,話到嘴邊,隻餘下了一聲綿長的輕歎:“嗬……”
“彥華……”我不住的喚他,卻再也沒有人應我了,他,死了。
我後來再也哭不出一滴淚來,窗前的一樹花開了又謝,謝了再開,我不知道從他走後,又過去多少時日,幾天,幾個月,還是幾年。
師父說:“他的元神雖然散了,可總也有重聚的一天。”
我不知道師父是不是也騙我,但我願意相信,終有一日,他還會回來。
我願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