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在那遙遠的地方(2 / 3)

這個世界對小女孩來說是個危險之地。再說小女孩一般比小男孩脆弱、嬌柔、敏感。“小心、注意、留神。”“不要爬樹、不要弄髒裙子、不要搭陌生男子的便車。聽聽就好,不要學,你用不到的。”因此蝸牛的觸須長得愈來愈長,注意這個,小心那個,留意事情背後的一麵威脅。因此小女孩浪費很多精力去打破那些線路,推開不計其數的嚐試,壓抑精力、創造力、力量、自信,使她在可能性、膽量的四周築起藩籬,使她因自卑而畫地自限。

如今他們創造了一個傳奇,我在這個傳奇裏顯得卓然特立,因為社會需要一個這樣的傳奇。人們若開始實現幻想,拒絕接受正常的無聊,就會變得難以駕馭。他們給了我“駱駝女郎”的名號。換成我是個男的話,《威盧納時報》會提到我就算不錯了,甭指望國際性的媒體會對我有所報道。我也無法想象他們會發明“駱駝紳士”的名稱。“駱駝女郎”帶有一種讚助、保護、輕視的意味。貼上卷標、歸類——真是個傑出的花招。

重回甘寧公路

理查在鎮上認識一個名叫彼得·穆爾(Peter Muir)的人。他以前專獵野狗,是一個出色的追蹤者,而且在我認識的墾荒者中是最傑出、最多才多藝的一個——一個快絕種的人。他帶著妻子多莉(Dolly)和孩子來看我們。能見到一些恬靜、愉快、安靜的人真好。我們聊到我剛走過的地區。彼得對那些地區的了解可能勝過任何人。他一生都在白人和原住民文化間徘徊,而且融合了兩種文化的精華。他告訴我們威盧納發生的事:鎮上擁入大批記者,他們懸賞找到我——一種包圍;警方徹夜接聽國際電話,現在恨不得勒死我。這倒不難理解——搭乘飛機出診的醫師的無線電現在也是信息不斷,結果真正的急事反倒無法傳達。我現在真的很生氣,怒火中燒。奇怪的是,鎮上所有的人(威盧納大概有二十個白人,郊區有一大群原住民住在小棚屋)都站在我這邊,他們一聽說我不喜歡被注意,立刻出動保護我不受幹擾。全鎮的人個個守口如瓶。彼得與多莉提供他們的距離威盧納數英裏遠的第二個家讓我躲藏。康約(Cunyu)的人邀請我,讓我把駱駝放在他們的馬棚,而且在別人打聽我的行蹤時三緘其口。

“駱駝女郎?對不起,老兄,不知道。”我和理查駕車到威盧納,然後他透露他已安排珍妮和托利到此地來看我。好個善解人意的理查,他們正是我想看到的人。我們在躲藏的地方備足了奢侈品後,開車往西到西麵一百英裏、麵積較廣的米卡薩拉(Meekatharra),去機場接珍妮和托利。我看到他們時說不出話來,隻是把他們抱得緊緊的。我們到鎮上喝咖啡,聊一些愉快的事情。看到他們,摸到他們,就像是一帖強心劑。他們也了解這點。他們撫平我亂七八糟的羽毛,強迫我對這些不正常的事一笑置之。那種有如被追緝罪犯的感覺頓時被衝淡,我開始覺得自己像個正常人。我以前說過,友情在澳洲某些小地方的重要性幾乎和宗教相當。這種親密與分享的感覺,在那些認為友誼隻是幾場可以幽默地聊工作和事業的晚宴,或是一些“有趣”但彼此猜疑、提防,唯恐自己不夠有趣的人在一起聚會的文化族群看來,是難以形容言喻的。

還有郵件,多得可以用排山倒海來形容。都是朋友、摯愛的人,以及許許多多不認識的人寄來的,大致上都說“你做了一件我也想做,但一直鼓不起勇氣去嚐試的事”。他們的口吻幾近道歉,這些信讓我一頭霧水,也讓我很有挫折感,因為我一直要告訴他們的是,這件事和勇氣的關係不大,倒是與好運和堅持的關係比較大。有些信來自年輕男性,他們會在信紙的第三頁事無巨細地介紹自己(通常是高大、金發、英俊之類),然後說他們知道秘魯有一個很大的叢林,問我是否有興趣和他們一起去探險。還有退休的老人和兒童寄來的信,精神病院患者寄來的信也出奇地多。這些信立刻成為最有意思,卻是最難回的信。還有很多我自信在一個星期以前一定看得懂的圖、箭頭、奇怪的密碼信息。一封老朋友發來的電報上寫著:“他們說瑞歐安(Ryo-an)的沙漠更是廣袤無窮盡……”我喜歡。

那天我們開懷大笑、彼此開玩笑,也流了幾滴眼淚,隨後就去當地酒館打撞球。酒館裏有一位女士(美國國家廣播電視台駐當地的通訊員)看見理查的相機,便問他知不知道駱駝女郎在哪裏。理查回答,聽說她會在一星期內到達米卡薩拉,再從那裏向南走,不過理查請她不要報道出來,因為他知道駱駝女郎對這些使她引人注目的報道非常反感。她說好,又說真是糟糕、可憐的孩子等等,然後立刻偷偷摸摸趕回家發了一則使每個人都迷惑不已,但是令我們捧腹大笑的消息。理查說那些話時,臉上一副無辜的表情,並且請她行行好,做對的事情,然而心知肚明她絕對不會讓駱駝女郎置身事外。

我開始明白理查的偽裝技巧有多高明,多麼有天賦。接著,我們在車上裝了更多食物,火速開回我們在威盧納的藏身處。

我們全都擠在一間火光熊熊的房間裏紮營,裹著毛毯坐在那兒,烤藥用蜀葵來吃,一邊聊啊聊啊聊的;我們還喝了真正的咖啡,做菠菜餅及其他點心,然後去康約探望駱駝們。由於我對曾經走過的地區已經著迷,當時覺得自己因為狄吉蒂的死過於傷感,因而錯過真正了解這個地區的機會,所以我們決定再開車回去沿著甘寧公路走一遭。

第一段路還算順利,牧場道路的狀況蠻不錯的,可是等我們進入沙漠,速度馬上減緩到時速五英裏。就在我讚頌這片荒野尚未被馴化的純淨特質,以及該地區的魅力、冷清孤寂、自由之際,車子轉了個彎,我們看到一架直升機停在溪畔。是勘探鈾礦的人。難道沒有什麼東西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嗎?

我們在甘寧過了兩三天樂不思蜀的日子,然後返回威盧納。威盧納正在舉行競技活動,方圓數百英裏內的牧場幾乎都參加了。窮鄉僻壤的社交活動不多,因此即使處於幹旱期,大家仍會盡力共襄盛舉。這個古老的鬼城鎮有很多無人居住的建築,這些建築在黃金盛產期極為繁榮富庶,如今卻被塗得亂七八糟,滿地碎玻璃。鎮上的房子通常是警察、小旅館老板、驛站長、零售店店長所居住,現在成了荒野中的大都會,有著以前繁華時代的影子。那天晚上有一場舞會,我和我的朋友們都受到熱情的邀請。然而在我們到達的時候,一個穿著西裝的彪形大漢站在破敗的廳堂上,他表示不認識我們,並說我們不能進去,因為沒有打領帶。這是不讓原住民進去的客氣方法。一群群的原住民圍集在門外。

眼前的情況讓我很為難。珍妮和托利對原住民受到的待遇憤憤不平,我夾在兩種真理之間進退維穀。我喜歡牧場的人,他們向來認為自己沒有種族歧視。環顧城鎮四周肮髒的營地,他們看到的隻有暴力、髒亂,而且缺乏清教徒的工作倫理,因而覺得難以理解。他們通常屈尊就駕,對年長的原住民懷有一份敬意,但是他們無法拋開目前迫切要做的事,也無法突破自我的價值觀,去理解為什麼會發生這種情況,以及無論就傳統或現今,他們麵對這個情況所處的位置。威盧納有許許多多的社會問題,是一個說明文化毀滅可能導致的後果的最好的例子。

一天後,我們離開威盧納。我和珍妮、托利在行進途中共度的最後一晚,終於讓他們相信駱駝其實和人沒有兩樣。我的駱駝習慣圍在營地旁,看看我們會不會喂它們吃東西,或是趁我不注意,偷偷把它們伸著長長舌頭的頭鑽進食物袋裏。我們那天晚上吃晚餐時,被杜基逗得好開心。它知道有一大罐蜂蜜藏在我位置旁的袋子裏,就一直想弄到這個罐子。我叫它靠邊站。接著就是一場“試探羅蘋的耐性可以到什麼地步而不挨巴掌”的遊戲。它無動於衷且得寸進尺。它如果是個人的話,你看到的它會是雙手放在背後,眼睛看著天空,一邊吹著口哨。我們假裝專心吃東西,其實都用眼角注意著它的一舉一動。它把頭伸進袋子裏,我輕輕打一下它的嘴唇,它退了六尺遠。我們繼續吃東西,然後,最讓托利爆笑的是,杜基假裝在吃一叢已經枯死的草,眼睛卻骨碌碌地轉著,用它晶亮的眼珠子盯著蜂蜜。等它覺得它那副無辜相和分散我們的注意力的伎倆已經得逞時,又把頭伸進袋子裏,想把蜂蜜罐弄走。

“好了,羅蘋,我收回以前說過的話,你一點兒也沒有把它們擬人化。”

在沿著炮管公路行進時,巴布做的好事讓我從慘痛的經驗中學會晚上把食物綁緊。那次我開了一罐櫻桃(這是在野地裏最奢侈的享受),吃了個過癮後,留了半罐在行囊旁邊準備第二天當早餐。結果隔天早上醒來,發現巴布的頭在我的大腿上,嘴唇上都是可疑的櫻桃漬。要改變它們這種壞毛病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再說,我也有點喜歡它們的這種毛病,常會讓我捧腹大笑。

我不時會省點東西給它們,加強它們這種壞毛病。它們倒是來者不拒,我可以從它們正在吃的無脈相思樹枝挑出一根來,它們也可以你爭我奪一番,隻因為這根樹枝是從我手裏拿出來的。

更改計劃

接下來,和理查共處的幾周過得輕鬆愉快。在沙漠和另一個人相處,很奇怪的一點在於,你不是和他成為死對頭,就是變成死黨。剛開始,我們之間的關係十分緊張,但是現在,感覺他對我進行掠奪的壓力已不存在了,或者說我已經接受現況,再加上理查也有所改變,這份友誼就更加鞏固了。這份友誼有一種稱為共同經驗的堅固基礎,或者說是看到別人的優缺點後所發展出來的包容性,脫去所有的社會價值觀——隻留下一個人的本質。他從這次旅行中學到很多事情,有時候,我覺得他的收獲比我還多。我們一起經曆了一些非凡的經驗,使我們兩個人都有很重要的改變。我想,我們非常了解彼此吧。此外,他現在已經從相機之後走出來,成為旅行的一部分。

此時駱駝吃的牧草十分缺乏,比我預期的嚴重。不過有理查在,倒沒有造成困擾。他實在太棒了!他必須開車走一千英裏,幫我從米卡薩拉運來一捆捆的燕麥和苜蓿。

他對狄吉蒂的死感到非常難過。我想他以前從來沒有養過寵物,這是他頭一次與動物建立親密的關係。他們彼此喜歡到令人惡心的地步。我不曾看過狄吉蒂這麼喜歡過一個人。離開威盧納幾周後的一個晚上,理查開了數百英裏顛簸的路途去載牧草後回到營地,人已經疲累困乏,而且不舒服。他把我從一個夢中叫醒,夢裏狄吉蒂繞著營地嗚嗚叫,可是我怎麼叫她,她都不肯過來。理查累得有點神智不清,他朝我走過來時說:“喂,狄吉蒂在那邊做什麼,我開車回營地時差點軋死她了。”他忘了。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那種情形,也不打算這麼做。這不是那幾個星期中唯一的一次。

現在我們兩人輪流牽引駱駝。或者說,我勉強而且緊張兮兮地允許理查偶爾牽引它們。他處理得很好,不過有時候杜基會因為吃醋而討厭他。唉,真是讓我竊笑不已。如果理查想和杜基一起做點什麼事,杜基就會轉動眼珠子,抬起頭、鼓動脖子,擺出它記憶裏公駱駝的威脅姿態,似乎在說:“你又不是我老板,如果你膽敢碰我一下,我就會像折樹枝一樣把你折成兩半。你這個小人。”我知道杜基不會真的傷害理查——好吧,我是百分之九十九確定——不過理查樂得把杜基交給我處理。這真的有點好笑。我會站在理查身旁,要他把鼻繩套在杜基頭上,杜基往往會故伎重施,然後朝著我低下頭,一麵嗅著鼻子,一麵啃,做出各種親密的舉動,為的是要讓這個不請自來的家夥知道它喜歡的人是誰。

駱駝的好處說也說不完。它們最後還是得到蜂蜜了。理查和我開車到一個畜牧場發消息給《國家地理雜誌》,等我們回去時,整個營地已經被攪得翻天覆地,蜂蜜撒得到處都是——包袱上,睡袋上,駱駝的嘴巴上、眼睫毛上、屁股上,到處都有。它們知道自己幹的好事,所以一看到我,拔腿就跑。

我在那個地區所遇見的牧場的人,全都好得不得了。不過,從他們臉上看不出幹旱正在毀壞他們的一切。他們提供食物給我們和駱駝,直到我們像個小布丁似的滾著前進為止。他們告訴我,卡那封無疑會有一個歡迎會。卡那封是我預定抵達的濱海城市。還好,可以更改計劃。幾個月前我在路上碰到一些人,馬上我就喜歡上其中一群人。他們在卡那封以南數百英裏處靠近海邊的地方經營一個牧羊場,他們邀請我順道去看他們。我決定這麼辦。如果他們準備好照顧駱駝的話,無疑就解決了我的一個大問題。

在我距離終點不過數百英裏路時,最後一場災難發生了。有理查在身邊,使我產生一種虛假的安全感。當然,現在不會再出什麼差錯了,我們已經曆這麼多事情,走了這麼遠路,再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當時我們正走過加斯科因河(Gascoyne River)沿岸的牧場,牧草似乎茂盛了一點。有理查在,一切看起來都很好。這時齊萊卡出現內出血的現象。

我無法分辨血是從陰部還是尿道流出來,隻能暫時診斷它是尿道感染,一天給它吃四十顆藥。我把這些藥塞在橘子裏,並替它注射大劑量的抗生素,接下來便是抱著最大的希望。它一路都在喂歌利亞吃奶,自己瘦得皮包骨。理查開車到下一個牧場達吉堤丘陵(Dalgety Downs),看看是不是可以找到一點人工飼料和藥。齊萊卡不肯吃東西——我想它快不行了。

達吉堤的人讓理查滿載食物而歸,並且開了一輛載牛的卡車來載齊萊卡,讓它可以舒舒服服地被送到牧場,在那邊好好休息,吃人工飼料。這就是牧場熱忱待人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