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在那遙遠的地方(1 / 3)

那天我必須走三四十英裏路。我害怕停下來,害怕自己招架不住那種失落、罪惡、寂寞的感覺。最後我走進一個洞裏,生了一堆火。我希望自己會因為累得半死而倒頭就睡,什麼也不想。現在的我處於一種奇怪的狀態。我原以為會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結果卻冷靜、理性、堅強地接受事實。我決定在威盧納結束旅行,不是我想逃避這件事,而是我覺得旅行本身已經結束,在心理上獲得了結論,覺得很圓滿,就像小說的最後一頁。那天晚上,以及往後數個月的大部分晚上,我都夢到狄吉蒂平安無事。我在夢中會顛倒事情發生的順序,而且最後她活得好好的,也原諒了我。她在這些夢裏大都已經和人一樣,會和我講話。夢境鮮活逼真到令人難過的地步。我醒來後麵對孤獨寂寞的現實,對於使我接受現狀的那股力量感到詫異。

死亡的陰影

一條狗的死亡竟然對人產生這麼大的影響,或許有人會覺得不可思議,然而你要知道,由於我的孤僻,狄吉蒂才能成為一個寶貴的朋友,而不僅是寵物而已。我相信,假如這件事發生在城裏,而我的四周又有人陪伴時,影響絕對不會這麼大。在沙漠裏,在那種心理狀態下,死了一條狗所造成的傷痛和死了一個人不相上下,因為廣義上來說,她已經代替了人。

亨利·華滋曾在地圖上指點我該在哪裏轉向南走。從我在地圖上做的記號看來,似乎我已經在走過水塘好幾英裏的地方。我顯然犯了一個錯誤,一路向正西方穿過單調、毫無變化的平地,看著我以為是山口的地方在身後消失。那天晚上,我在一個小沙丘上露營。這座小沙丘看起來像是被潮水衝刷過的小島,是個奇怪又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方。此地平坦,上麵覆蓋白色石灰,散置著一叢叢鹹鹹的多汁植物,平均間隔約十二尺。這片遼闊的平地偶爾隆起一波波靜止的沙浪,上麵長著更高的樹和灌木叢。這裏散發出一種被遺棄的特質,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那晚我決定用那令人討厭的無線電呼叫亨利,確定方向。此時,不舒服的感覺甚於驚慌。我想找人說說話。萬籟俱寂,沒有狄吉蒂可以玩、說話或抱一抱。我花了半個小時把這個討厭的東西裝好——把一條長長的金屬線掛在上方,再把另一條線放在地上。沒有聲音。我帶著這個怪物走了一千五百英裏路,搬上搬下幾百次,到了需要它的關頭,卻不管用。說不定它一直都是有故障的。

晚上,我被我聽過的最令人膽寒、毛發豎立的聲音吵醒。一種輕而尖銳的聲音愈來愈大。我晚上從來沒有膽怯過,就算聽到什麼難以分辨的聲音,也不太會害怕。何況,我一直都有狄吉蒂在保護和安慰我。可是這是什麼聲音?我的背脊發涼。我起身在營地四周走動,每樣東西都完全靜止,而那個聲音現在轉成持續不斷、毫不壓抑的嗚咽聲。我開始驚懼恐慌了——這個聲音一定有個合理的解釋,否則我又要抓狂了,再不然就是某種鬼怪會讓我抓狂。然後我感覺到一陣輕風掠過。是嘛,我聽到的聲音就是風拂過樹梢時發出的聲音,但是地麵上絲毫看不出風吹過的跡象。拂曉前的風,那股持久不退的冷空氣,不但把我嚇得半死,而且使燃燒的煤炭燒得紅紅的。我顫抖著爬回睡袋,嚐試繼續入睡。在那一刻,我願意用一切代價換取那個熟悉溫暖的狗身軀來抱抱,這種渴望像身體的疼痛一樣令人難受。沒有她,我突然變得脆弱、容易恐懼,不堪一擊。

那個星期,或是十天左右,我過的是沒有時間性的日子。我渾然無所覺地走著,直到環境使我從這種心理狀態中驚醒。我一直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是固定不動的,而我腳下的地麵一直任我擺布。

我走到一個快要幹涸、青綠腐臭的水塘,裏麵都是腐爛的牛馬和袋鼠的屍體。水塘的四周盡是大片大片聳立的石牆,我懷疑那是原住民打獵時藏身的處所,而且可能已有幾千年的曆史。這些牆剛好堵在前來喝水的動物的逆風處,獵人於是躲在牆後耐心等待,伺機拿著他們的矛跳出來。從前他們會保持這個水塘的清潔,但是現在已沒有人留下來清理並照料這個本來可以很美的水塘,就連我的駱駝們也對這裏不屑一顧。這是一個很可怕的臭水坑,聞起來有死亡與腐爛的味道。那晚在放駱駝出去吃草之前,我先確定水壺裏的水夠它們喝,以防萬一。還好,天氣沒有冷到它們不願意出去的地步。

大約在同時,我走到一處可能是沿途最美的風景的地方,並在這個超現實的風景地探索了一天。一個大窪地從崎嶇的高原凹陷,圍繞著地平線的山影有各種夢幻般的色彩,有些是耀眼的白色,有些是粉紅色、綠色、紫色、棕色、紅色等等。窪地上覆滿海蓬子。海蓬子的英文是samphire,我當時以為是sand-fire(沙火)。名字取得真好。這種草一枯萎就會變成如彩虹的五顏六色,與懸崖峭壁上斑斕的色彩相互輝映。在這個失落的世界裏,雕刻得稀奇古怪的石墩和石頭星羅棋布,仿佛是透過五彩玻璃看到的火星景色。我撿起一塊小石塊,一側凸得尖銳,是光華奪目、淡粉紅色的沙岩。

即便是這段探索的路程也讓人覺得空虛。我必須強迫自己去做這件事。現在我都是勉強著自己去做每一件事。晚上也不煮東西吃,隻在袋子裏搜索一些吃的東西,強迫自己在肚子不餓的狀況下吃一點。

另一種吸引我在途中停下來的怪異地形是淤泥淺窪地。這些平坦如席、呈咖啡色、堅硬的幾何表麵綿延數英裏,寸草不生,既沒有樹也沒有動物,更沒有三齒桴,隻有塵霧被吸入灼熱、幾近白色的天空,形成一個又一個高聳、淡薄、令人不舒服的棕色柱子。凝視這些淤泥淺窪地就像眺望平靜的大海,不同的是你可以在上麵走。在窪地旁邊是一個縮小的複製品,直徑大概有一百碼吧。這是一座荒地舞池,一座內地的圓形劇場。我把駱駝拴起來,讓它們休息,然後在灼熱、潔淨、明亮、幹燥的高溫下,脫掉衣服跳舞,一直跳到跳不動為止。我在舞動中忘掉一切:狄吉蒂、旅行、理查、文章,還有一切的一切。我又叫又喊又哭,跳起來,扭動我的身體,直到我的身體拒絕再動為止。我爬到駱駝那兒,渾身髒兮兮、汗流浹背,因為疲累而顫抖,我的耳朵、鼻子、嘴巴都是灰塵。我倒頭睡了一個小時左右,醒來時,頓覺整個人已經痊愈,可以做任何事了。

我現在感覺很好,我真的又走到畜牧區了。此地的路徑經常有人往來。我在下一個水塘裏洗澡、遊泳、洗頭發、衣服,然後把衣服吊在鞍具上晾幹。這大概花了五分鍾。我一麵走一麵向自己保證,等到晚上要好好吃點東西——我現在頭很暈,幾乎無法繼續做我原先做的事,我需要平靜下來。

媒體接踵而至

我看到一輛汽車飛馳而來,揚起大片紅塵滾向天際。我心想,一定是牧場的人出來檢查水塘。我匆忙穿上衣服,盡量集中精神,以便與住在這地區的人做一些簡短交談。他們通常話不多,我怕的其實是那部車子。

結果不是這地區的人,而是一家大眾化報紙的狗腿、寄生蟲、賤民。等我發現長鏡頭對著我時,已經走避不及,也來不及拿出槍來轟走他們,更不用說意識到做這種事是瘋狂的了。他們走下車。

“給你一千元,讓我們報道你的故事吧。”

“走開,不要煩我。我沒興趣。”

我的心像被逼到角落的兔子,狂跳不停。

“那麼,好吧,看在老天爺分上,喝罐冰啤酒總可以吧。”

他們很懂得人的心理,知道無法用一千元收買我時,想到用一罐啤酒賄賂我。我接受賄賂,我希望得知一些外界的消息,以及他們為什麼會到這裏等等。他們耍滑頭地問了一些問題,有些我應付著回答,有些則不置可否。

“你的狗呢?”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避這些人,也忘記了遊戲的規則。我不是打穿他們的腦袋,然後逃之夭夭,就是陷入默許的顫抖,一麵努力控製自己。

“它死了,不過請你們不要寫出來,免得認識它的人看了難過。”

“好,我們不會寫。”

“這是不是保證——你保證?”

“當然,當然。”

當然,他們還是寫出來了。他們帶著這則獨家新聞飛回珀斯,然後編了個故事,一位浪漫、神秘的駱駝女郎的傳奇於焉開始。

那天晚上,我在遠離道路的茂盛樹林中宿營。這完全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我看到那些小飛機整天飛來飛去,心裏好奇它們是幹什麼的,沒想到竟是衝著我來的。那些人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注意到那些記者說到新聞報道時都有點歇斯底裏。他們說:“這是世界性報道。”我才不信!然後他們又匆匆趕回去,在這出以“社會大眾有知情的權利”為幌子的醜陋鬧劇中扮演他們的角色。我決定留在當地等幾天。如果媒體真的是在追蹤我,我最好還是躲起來,等事情過去再說。

先前那個橫越大陸的家夥陷害了我。他回到文明世界後,因為想出風頭,就說了他和一個奇女子在沙漠“共度一夜”的故事。在這則報道裏引述一些他的話,如“很浪漫。她裸露的肩膀從睡袋裏伸出來,鈴鐺在包袱上麵響著,我在月光下和她聊了好幾個小時。我沒有問她為什麼要旅行,她也沒問我為什麼要橫越大陸。我們互相了解”。文中對這位汗水涔涔、與駱駝為伍、包袱肮髒的瘋子沒有一句不好的話。這個爛人,他說不定以為這麼做是幫我的忙呢。

當第一批車子、電視台的攝影機湧到這裏時,我隱身叢林。這些蠢蛋還帶了一個原住民同來,不過現在我的戰鬥精神已經恢複。他們笨得可以,這些人——他們根本不屬於此地,至少我在這裏擁有優勢。我輕聲地笑,在偽裝物後麵悄聲做印第安戰爭的吶喊。我向右繞著叢林轉,穿過叢林,到距離他們隻有二十尺的地方。我紮營的地方都是沙,就算是瞎了眼的笨蛋也找得到我。我的足印像霓虹燈的招牌一樣顯眼,就像沙丘上的卡車胎印一樣。

“好啦,夥計,她在哪裏?”一個腦滿腸肥,汗水滴濕紅色栽恤,圓胖的臉上掛著不耐燠熱、不悅表情的家夥對著皮膚黝黑的原住民說。

“這個嘛,老板,駱駝女郎可能很聰明,會掩蓋路徑,我看不出她往哪兒去了。”

他搖頭,摩搓著下巴,一副迷惘的樣子。

哈哈。我聽了他的這句話真想跳出去親他。他明明知道我在那裏,但是他和我是一國的。胖子詛咒了一陣,心有不甘地付給他十元工資。這位原住民笑著把錢放到口袋裏,然後兩人上路——沿著泥土路開一百五十英裏回威盧納。

我返回我的營地,把火生得更旺。我有被侵犯的感覺,好像身體的皮膚被撕開一般。我覺得自己不堪一擊,胃也緊張得糾結成一個冷球。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以前就有人像這樣旅行過,為什麼我會引人注意?我對外界的這股狂熱到達什麼程度毫無概念。我想到掩蓋我走過的路,可是騙不了原住民,他們總有人會找到我的。我想到開幾槍嚇走他們,繼而立刻放棄這個念頭,因為這隻會成為他們筆下的另一則故事而已。

然後我瞧見理查的車如疾光閃電般駛過,後麵被幾輛車追趕著。“天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理查五分鍾後回來,駛進我走的路,朝我開過來。他隻能約略向我說個大概,便見那些車蜂擁而至。有倫敦來的記者,有電視台的記者,也有的是澳洲報紙的記者。我對他們發出噓聲、吼叫,咬牙切齒。我踏著重步走進樹叢,然後在近處的一株樹後叫他們放下攝影機、照相機。理查後來告訴我,我的表情和行為舉止簡直像個瘋婆子,和他們預期的一模一樣。我在鹽水塘裏洗過頭,所以頭發像一卷泛白的電圈從頭上伸出去。我已經精疲力竭了,又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加上已經一個禮拜左右睡眠不足,因此眼睛像豬眼,隻剩一條縫,眼睛下麵還有黑眼袋。我從樹後走出來。我還沒有從失去狄吉蒂的傷痛中恢複,也無法處理這種在我看來猶如星係的軍閥侵略。我的態度很強硬,也很緊張,因此他們尷尬地移動步伐,按照我的吩咐去做。我走了回來,然後像個呆瓜似的,態度有點軟化。好奇心可以殺死一隻貓。現在回想起來,我對自己感到詫異。我很驚訝自己為何立刻向這些準備輕蔑地對待我,而我也加以抵抗的人俯首認錯。我仍然不允許他們拍照,所以其中一個人趕忙對著我的營火照了一張相。“我不能兩手空空回去,會被炒魷魚的。”

有一個人甚至辯稱電視是一個媒體,而且溫和地批評我不讓自己公諸大眾是不對的,之後又向我道歉。他說:“奇怪,真理似乎總是成為阻礙。”

其他人為我的討厭和惹人側目找理由,他們說(後來也刊登在報紙上)我已經答應為某家雜誌撰稿,我是為了這家雜誌社才展開這趟旅行,因此不能對別人談這些事。他們為何不能理解有人就是不喜歡出名,人一旦出名,有錢也買不回無名小卒的日子?理查扮演保護者的角色,我很高興他在場,因為我已經虛弱、混亂到無法保護自己。再說,他也了解他們的立場。他們終於走了,理查和我可以自由地交談。他告訴我他自己受到的磨難,說他在外國一些小報上看到關於駱駝女郎失蹤的報道後,四天沒有合眼,並想辦法搶在一波波的記者之前找到我,還懷疑我是不是死了。他在威盧納遇到這些記者,雖然嚐試擺脫他們,但沒有成功。他給我看他收集的報紙。照片上的我在對著鏡頭笑。

我震驚地問:“他們怎麼會有這些照片?”

“遊客賣給報社的。”

“天——啊!”

有些報道至少有點娛樂性,諸如“戴維森小姐靠漿果、香蕉(羅蘋從未提過她吃香蕉——譯注。)度日,並說她如果餓極了會殺掉她的駱駝來吃”,或是“有一天晚上戴維森小姐遇到一個獨行的神秘原住民男子,這個人與她旅行了一段時間後消失不見,來無影去無蹤”,或是(這段引述自美國一家叢林者雜誌)“本周對駱駝女郎羅蘋·戴維森來說沒有意義,她蓄意殘害澳洲當地的駱駝。或許她認為自己正在進行一場大規模的打獵活動”。白癡!

敵人突然倒戈了。艾麗斯斯普林斯那些眼睜睜看著我在簡樸、名不見經傳的日子裏吃苦受罪也不曾助我一臂之力的人,現在也搭上了宣傳列車。他們說:“我當然認識她,她對駱駝的一切知識都是我教的。”

至此我才明白我給自己招來什麼麻煩,至此我才知道自己有多笨,竟然沒有設想到這種結果。女人、沙漠、駱駝、獨自一人——這些要素的組合迎合了這個時代無情、痛苦的心理,激起了這些人——自認為與人疏離、無權無勢、對一個已經瘋狂的世界無能為力的人——的想象力。我選擇了這些組合,運氣真是好啊。這種反應實在難以預料,而且非常非常怪異。我不是公共財產,現在卻成為女權運動者的象征,也成為心胸狹窄的性別歧視者揶揄消遣的對象;而且我被視為既瘋狂又不負責任的冒險家(隻不過瘋狂的程度不及我失敗時別人所認定的瘋狂程度)。最糟的是,我因為做了某件勇敢,且不是一般人敢抱以希望的事,而成了一個謎一樣的人,這與我想和別人分享的事情背道而馳。任何人都可以做任何事情。如果我可以跌跌撞撞走過沙漠,那麼任何人都可以做到。對長時間以來習慣用怯懦膽小保護自己的女性來說,尤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