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向你描述一下。當你走下斜坡,突然進入一個全然不同的景觀,林蔭處處,沙土是柔軟的鮭魚紅色。巨大的白幹桉樹隨風搖曳,閃閃發亮,林間不時傳來啁啾的鳥語。右邊是淤泥淺窪地,仿佛幾世紀沒有找到出海口的河灣,如此空曠、平坦,四周是稍微隆起的沙丘、樹木和濱藜。有些樹木的樹幹呈淡紅色,像絲綢一樣平滑,在黃昏的陽光下變成暗紅色,樹葉則是發亮的深綠。

我知道大部分人開車經過這綿延三英裏的人間天堂時,不會發出驚呼,更不用說拿出膜拜的氈子,不過它在我心裏卻掀起陣陣漣漪。但願我能向你詳盡解釋。那是多麼難以形容的景觀,如此動人!如此有力!不過我沒有久留。杜基腳上的洞在我意識中有如科幻小說中會行走的三裂植物(triffid,是英國作家約翰·溫德姆(John Wyndham)1951年所著科幻小說《三位密碼之日》(The Day of the Triffids)中一種假想的植物,有毒刺,能行走,會危害人類——譯注。)。

現在我在這裏,豎起一隻耳朵聆聽有沒有公駱駝的動靜(很不幸地,有母駱駝的地方通常就有公駱駝)。

這趟旅行最奇妙的是,前一天我還快樂得有如飛上雲端(雖然我曾去過雲端,坦白說那是遊玩的好地方,但我不想住在那兒,生活費太貴),第二天就……我凝視著熠熠發亮的風刻石和白幹桉樹。如果你要我坦誠以告,山地佬,這隻有你知我知,我不想兜圈子,我對這次探險已有點厭倦。老實說,我開始幻想在荊棘叢、骨骸和岩石之間慢慢爬行,幻想我此刻想去的地方。

那裏奢侈的享受一應俱全。那裏風平浪靜,沒有台風、掉落的隕石、駱駝、晚上的怪聲音、騷動、致癌陽光,也沒有熱浪和粗糙的岩石,沒有荊棘,沒有蒼蠅,卻有許多鱷梨、水;早上還有友善的人們為你送茶來,此外有菠蘿、隨風搖曳的棕櫚、海上的微風、飽滿的雲朵和清澈如鏡的溪流。也許是一個造絲的農莊,你隻要坐在那兒,聽著蠶寶寶為你織線,懶洋洋地為精挑細選的朋友製作風鈴,當你厭倦時,可以散步到花園裏日式小屋的大澡池泡澡,品嚐切工非常精細的冰西瓜,由一位六尺高的瘦小仆人把冰塊放在你的背上,還有……抱歉,史蒂夫,我扯得太遠了。不過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的老天,我現在願意付出一切換取一張友善的臉,甚至一張不友善的臉,甚至一點人聲就心滿意足了。沒錯,哪怕隻是某人在那片死寂的濱藜叢林後放個屁的回聲也行。我八成是瘋了,我坐在這裏懷疑自己是否可以活著出去,懷疑自己是否還會看到悉尼的霓虹燈和有毒物。我像瘋子一樣寫信給依稀記得的人,他們可能已不在人世,我隻能大笑和說說笑話。如果我在這裏離開這個世界,你要告訴大家我是笑著離開的,好嗎?而且我熱愛這個世界。熱愛它!

結束一封信比起頭困難。東邊的樹梢剛剛升起一輪滿月,隻為了月亮升起,這一切值得嗎?目前來說,值得。我的皮膚幹燥得像狗餅幹一樣,我的左腿已不行了,我的屁股四分五裂,連衛生紙都用完了,必須用荊棘代替,皮膚癌正威脅著我的鼻子(如果你的鼻子掉進馬丁尼裏,你要如何在《國家地理雜誌》的酒會上保持沉著?)。我慢慢地,但很有效率地變得古怪起來。我好怕死,早上醒來時敲敲自己的膝蓋,這一切值得嗎?是的,山地佬,絕對值得。

我睡不著,茶水從我的耳朵、眼球和後口袋流出來,這種感覺真好。我可以對著天上的月亮(還有大角星、金牛座琢星、天蠍座琢星和處女座琢星)長嘯,我很想向人傾訴。史蒂夫,你在聽嗎?感覺真好!生命如此歡樂,如此哀傷,如此短暫,如此瘋狂,如此沒有意義,如此該死的有趣。感覺這麼好,是怎麼回事?我得了叢林瘋病,還是月亮使我發狂?也許兩者都有,我不在乎。這裏是天堂,但願你能和我分享。在這無人的地方寫信似乎有點奇特,特別是信在幾個月之後才能寄出,而且我可能在收到回信之前已經先見到我的朋友了。不過寫信有助於記錄當時的事和情緒。我的日記是一堆信的大雜燴,大部分都沒有寄出,裏麵有許多無趣的句子,像是“不知今天是七月還是八月,反正今天駱駝跑了”。然後又會有一個月隻字未寫。

信件裏的詼諧筆調反映了我那個月在炮管公路上的心情。倒不是我變得不顧後果,或是天不怕地不怕,而是我學會接受命運,不管結果如何。駱駝跑掉的事比信中寫的更驚險。當晚它們受到野駱駝的驚嚇,而我睡得不省人事。駱駝留下的足跡讓我明白早上發生了什麼事。晚上我隻是把它們鬆鬆地綁著,或者根本沒綁。沙雷要是知道,肯定當場把我斃了。但我的想法是——我們在幹旱的沙漠裏,況且駱駝很辛苦——它們必須離開營地有段距離才能找到吃的,再說歌利亞總是被綁得緊緊的,我堅信齊萊卡不會離開它(它在幾個月後讓我大吃一驚)。而且我相信現在我能夠追蹤到它們的足跡。

追蹤這檔子事結合了第六感、對駱駝行為有所了解、好眼力以及訓練這幾個要素。那天下午,我們紮營的地方是風刻石區,還有像水泥一樣堅硬的淤泥淺窪地,任憑你用大錘撞擊都不會留下凹痕。要找出它們跑的方向得在營地外圍繞圈子,直到發現它們的足跡(它們的足跡已與其它駱駝的足跡混在一起),然後仔細搜尋它們走過的痕跡、植物剛被吃過的跡象,以及張大眼睛搜尋它們的糞便(我可以分辨出我的駱駝的糞便),如此方能掌握大方向。我兜了幾個圈子,走了不少冤枉路,才在不遠的地方發現它們。它們正驚惶地往營地的方向走,看到我後立刻向我走來,就像犯了錯的小孩,請求我的原諒。它們的朋友已經離去。這件事非但沒把我嚇著,反而更信任它們。晚上我同樣不綁它們,這也許很笨,可是那個月駱駝確實長胖了些。

回歸原始生活

仿佛一天走二十英裏還不夠似的,現在,下午我卸下駱駝的鞍具後,經常帶著狄吉蒂一起去狩獵或隻是隨便走走。有一個下午我有一點迷路,不是完全迷失方向,卻足以讓我的胃傾斜,雖然還不至到翻轉的地步。當然我可以順著腳印走回去,不過這需要時間,而且天色已灰暗下來。以前每當我要狄吉蒂帶領我回家,隻要對她說,“回家,女孩”,她就認為是一種懲罰,然後會把耳朵拉平,用她琥珀色的眼睛看著我,用兩腿夾著尾巴。她身上的每個部位似乎都在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哪裏做錯了?”但是那天晚上,她大有進步。

她立刻辨認出她所在的位置,你可以看到她頭頂上的光環。她對著我叫,往前跑了幾碼,回頭,再對我叫,跑過來,舐我的手,然後再往前衝,就這樣來來回回。我假裝不懂她的意思。她非常著急,又重複這些動作,我開始跟著她走,她欣喜萬分,有點樂過頭了。她了解什麼是驕傲。我們回營後,我摟著她,大大恭維了她一番,我發誓:這隻動物笑了。那種驕傲的表情,那種了解某種道理的喜悅令她發狂,因為太快樂而歇斯底裏。當她對某件事或某人感到滿意時,她的尾巴會不停地繞圓圈,身體彎成像蛇一樣的雜形。

我很確定狄吉蒂不隻是一條狗,或根本就不是狗。事實上,我常常在想她的父親可能是獸醫。因為她具備所有的狗和人的好特質,而且很願意傾聽。她的身體像一團黑球,健康而結實,她每天在荊棘間追逐蜥蜴,跑了不下一百英裏。這趟旅行使我更接近所有的動物。我與狄吉蒂的關係非常特別,我可以很輕易地說我愛她,我極少對人有這種感覺。若要說清楚我們之間互相依賴的關係,聽起來簡直像神經病。但是我愛她,溺愛她,可以因為太愛她了而把她吃掉。她從來沒有,一次也沒有收回她對我的愛,不管我脾氣多壞,或對她多麼不好。我永遠無法了解狗為什麼會把人類擺在第一位。

好吧,你們這些過時的弗洛伊德學派信徒,以及值得稱許的蘭恩(R。D。Raing,英國心理學家和精神病學家,提出精神分裂的病因理論——譯注。)療法信徒,我的心理可以讓你們分析,我承認我有個弱點,那就是喜歡狗。喜歡動物的人,特別是女人,經常被認為是神經質或是人際關係不成功。朋友多次提到我和狄吉蒂的關係,總是用那種精神病醫師特有的惡毒表情看著我說:“你從來沒有想到要生小孩是不是?”這是一種指控,每次我的反應都很激動。對我來說,有智能的上帝給了我們三樣使人生變得可以忍受的東西,那就是希望、笑話和狗,其中最偉大的是狗。

我現在樂於在公路旁或公路上紮營。我早已不冀望會有人開車經過公路。不過這不包括瘋子和怪胎在內。有一晚我被引擎的聲音吵醒,我掙紮著從沉睡中起來,狄吉蒂狂吠個不停,突地從黑暗中傳來一個人的聲音:“嗨,是那位駱駝小姐嗎?我是長途旅行者。我可以進帳篷嗎?”

“什麼?”

一個幽靈出現在我麵前,狄吉蒂咬住他的褲子。這位自稱是“長途旅行者”的人,騎著鈴木機車橫越澳洲大陸,以最快的速度越過三齒桴、沙漠和風刻石。他想要打破某項紀錄,因而瘋狂地追求速度。他的眼球直盯在自己的臉頰上,手不停地拍擊臂膀,抱怨天氣寒冷,暗示他想在這裏紮營。我絕對不希望他在附近紮營,狄吉蒂也不要。我盡量不失禮地表明我的意思,他坐下來對我說了半小時瘋言瘋語,一旁的狄吉蒂在我床腳發出低沉的怒吼,我則不停地打嗬欠,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嗯,哦,真的?很好,嗯,你不是說”之類的廢話。他告訴我他已跟蹤我的足跡好幾英裏,我想到他是從反方向來的,確實了不起。他終於走了。我抓抓頭,搖搖頭,確定這不是幻覺,然後回去睡覺。我很快就忘了這件事,當時我若知道他回到文明世界後的所作所為,我一定會扭斷他的肥脖子。

我們快到卡內基了。但是我隻想獨自留在這片沙漠中,不想去任何地方。然而我的食物快沒了,我到達卡內基前的最後一餐是撒上蛋奶粉的狗餅幹、糖、牛奶和水。對於即將再見到人類,我也很緊張。現在我漫無目標。我通常裸體走路,因為衣服已經腐臭,而且沒有必要穿。我的皮膚烤成像陶土一樣的深赤褐色,是製成皮革的好材料。太陽已無法穿透我的皮膚。我還戴著帽子,原因是我的鼻子一直脫皮,我常想我的皮膚可能已經不存在了,頂多還剩下一塊烤焦的軟骨。老實說,我對禮節已記不清楚。我會想,如果我的衣服和褲子上的扣子全掉了,有沒有關係?有人會注意或在乎嗎?經血呢?我一點也不在乎因為地心引力原理,它會順著我的大腿流下來,可是別人會這樣想嗎?這會造成他們的困惑或不愉快嗎?為什麼?我們不會因為怕人家看而遮住傷口,不是嗎?我十分困惑,因為我就是不知道答案。我對於自己這麼快就完全拋開社會風俗而感到驚訝。另一方麵,我也一直意識到社會風俗的荒謬性。我慢慢地對美好的事物又恢複感覺,但我想,也希望我始終把一味追求社交優雅和女性溫婉視為一種謬誤和有害的精神錯亂。關於這次旅行,我最常被問到的兩個問題是(排在“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之後):一、衛生紙用完了怎麼辦?二、衛生棉用完了怎麼辦(這個問題經常引起坐在角落傻笑的女士們竊竊私語)?她們認為我會怎樣?跑到最近的藥房去買?好吧,為了滿足那些對人體功能尚有病態好奇心的人,我回答,衛生紙用完了,我就用平滑的石頭和草代替,幸運的話,沙漠裏有種友善的植物叫貓尾草,也可以用用。至於衛生棉用完了,我就不管它。

事實上,現在想起來,我此行最大的收獲之一是,學會放屁的藝術。我以前從來不放屁,也許有一兩次,都是小聲得可憐。天知道那些排放出來的氣體跑到哪裏去了,想必在晚上被我的皮膚毛細孔吸進去了。但是現在,我可以放出最響亮的屁,像是低音吉他,使駱駝受驚,把荊棘上的一群鴿子嚇得飛起來。狄吉蒂和我比賽放屁,她的比較臭,我的比較響。

文明戕害自然

抵達卡內基時,我發現這個城鎮已是荒廢空城,比我所能形容的更加荒涼和令人沮喪。我一到達城鎮邊界的圍籬,土地就戲劇性地顯出不同。這裏的土地被摧毀,殘敗不堪,草地被牛群吃得光禿無物。想到我與我所經過的那片處女地是多麼契合,而眼前這種改變就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做?他們怎麼可以過度發展畜牧,在偉大的澳大利亞人快速致富的風潮下,把土地弄得草木不生?我的駱駝找不到任何可以吃的東西,原以為我已走過最艱難的一段,現在才發現真正的沙漠——人類的沙漠——才剛開始。我不應對畜牧業者太苛刻,畢竟他們剛經曆四年的幹旱,許多牛群都死了。然而牧場的管理有好有壞,在我看來,畜養過多的牲畜必定會自食惡果。

養牛區的一些植物已經因為這種貪婪的管理方式而絕跡。不能食用或有毒的植物(例如產鬆脂的樹叢)占據整片土地。我以前很少看到這些植物,現在則到處都是。這些是唯一存活的綠色植物,而且活得濃密茂盛;駱駝唯一可以吃的無脈相思樹已是又幹又黃。

後來,見到兩個友善的年輕人,讓我心情好些。他們開車來卡內基是為了買一輛廉價的吉普車。他們也不知道這城鎮已變成空城,這顯然是最近才發生的事。他們為人真好,其中一個為杜基的傷腳做了一隻皮靴,並給了我很多食物。我給他們錢,他們起初不願收下,我告訴他們,如果他們不收,這些鈔票有可能被我拿來當衛生紙或用來點火,他們才答應收下。接著我開始對著他們痛罵土地的被摧殘,比較圍籬這端和另一端的土地,其間的差別就像粉筆和乳酪,但他們竟然亳無知覺。我十分驚訝,難道他們看不見?難道需要一個人睜大眼睛去看,另一個用手去摸土,才能分辨兩者的不同?不過,在六個月之前,我可能也看不出來。

我沒預料到會有這樣的變化,原以為從這裏開始旅程將會很輕鬆。我原定的計劃是經過牧牛區直達威盧納。現在我改變主意,開始研究地圖。我決定從北邊走到格萊內爾(Glenayle)牧場,然後接上甘寧畜產公路(CanningStock Route),如此可以避開牛群,最好也避開人類。我聽過有關這條畜產公路的可怕故事,這條公路已廢除多年,沿路死了許多牛和駱駝。這條公路貫穿澳洲最險惡的沙漠之一,雖然沿途有水井,但因為沒有好好保護,多數已廢棄不用。不過,我隻打算走最南端,也是最好走的一段,有人告訴過我那裏景致絕佳。我朝格萊內爾前進。

這時候我們都極需要休息。格萊內爾區內的土地稍微好些(我由此推斷,經營這塊土地的人與土地保持較和諧的關係,可能是一些清流之輩),但駱駝還是吃不飽。我為它們的肚皮擔心實際上很荒謬,就算其它動物都餓死了,駱駝仍能存活。不過齊萊卡隻剩下皮包骨,它的駝峰僅餘一小撮鬃毛蓋住一副凸出的肋骨。我把它身上的行李分給其它駱駝馱負,但這不是問題所在。它對待歌利亞的方式實在愚蠢,歌利亞胖得像顆球,而且被寵壞了。齊萊卡愈衰弱,我和那頭小寄生蟲的關係就愈糟。我無法減少它的吃奶量。於是我設計一個乳房袋,它會把鼻子埋在裏麵穿透障礙,而且不管我把歌利亞綁得距離樹有多近,齊萊卡都會趁著夜晚喂它吃個飽。中午休息時刻,我會讓駱駝坐在樹蔭下休息一小時。這是它們應得的,它們也很高興坐在那兒享受反芻的食物,眼睛凝視遠方,全神貫注地思索生命的意義。我一直設法讓歌利亞遠離母親。它總是趁我不注意時溜到齊萊卡身邊,輕輕推撞它,要它喂奶。如果被拒絕,它就會咬住母親的鼻環拉扯。齊萊卡痛得大叫,然後像閃電般一躍而起,那個小無賴就直接鑽到它的乳房下。歌利亞雖然乳臭未幹,可是不笨。它的另一個壞習慣是全速追趕到其它駱駝身邊,從旁邊對我猛踢一下。我終於忍無可忍,在它與我驚險地擦身而過時,抓起身邊的一根無脈相思樹枝,對它的腿猛抽。它大吃一驚,停了下來,開始計劃如何報複。我欽佩齊萊卡的自我犧牲,但我看著它對它的第一個寶寶有點逆來順受卻不以為然。

即使野生動物已麵臨絕跡的命運,仍可見它們在車站附近求生,那裏水源充足,有水塘、風車和水槽,不過牛群已把所剩無幾的草食吃光了。晚上我很少在水塘旁紮營,這些水塘幾乎都是風沙侵蝕地,遍地盡是動物的幹屍體,麵部扭曲成醜陋的痛苦表情,絕非淨化心靈的地方。中午我通常在水塘旁休息,讓駱駝喝水,我也可以清洗一番,然後再走十英裏路程,到達有較多駱駝草食的地方紮營。不過,並非經常這麼理想,在抵達格萊內爾前的那晚,我就在距離水塘半英裏的地方紮營。

我從未阻止狄吉蒂追逐袋鼠,因為我確定她追不到。但是那晚她把我吵醒了,她正在追逐一群剛喝完水、又老又瘦的袋鼠。在我想到要把她叫回來之前,她已消失在黑暗中。我回去睡覺。過了一會兒她回來了,把我舐醒,低沉著聲音要我跟著她走。“天啊!狄吉蒂,你沒有捉到吧?”她不停地對我又叫又舐。我把步槍裝上子彈,跟著她走。她直接帶我去看她的獵物,是一隻巨大的灰色雄袋鼠,已在鬼門關邊緣。我猜想它可能因為身體太弱禁不起追逐,狄吉蒂沒有碰它,我懷疑狄吉蒂根本不知道如何攻擊,而這可憐的老家夥居然中風不起。它側身躺著,微弱地喘息。我用槍敲它的頭。第二天早上,我走到屍體旁,彎下身用刀割下它的臀部和尾巴。然後我傻眼了,我忘了艾迪是怎麼教我切肉的。“你不適合用這一套,你是白人。”“你確定我不適合?你怎麼知道?”我無法帶走整隻袋鼠,它太重,但是把如此鮮美的肉留在這裏任其腐爛也太瘋狂了。猶豫了五秒鍾,我把刀子收起來,繼續前進。

當一種文化的信仰翻譯成另一種文化的語言時,“迷信”這字眼經常出現,也許是迷信使我沒有去動袋鼠,也許是我看得太多,不再確定何處是真與假的交會點,既然不確定,就不要冒險。

而我對格萊內爾居民的判斷卻正確無誤。他們不僅是清流之輩,而且迷人、友善、大方;他們佯裝沒有注意我的怪模樣,在我像豬一樣貪心地大嚼手製的烤餅,大口喝茶,又打嗝又搔癢時,親切地與我聊天。中午我走到他們的大門口,一個穿著夏天薄洋裝的和藹的白發老婦人正在花園澆花,她甚至沒有抬起眉毛,隻是說:“哈囉,親愛的,真高興見到你,要不要進來喝杯茶?”

艾琳(Eillen)、亨利(Henry)和他們的兒子路(Lou)邀請我在他們家住一星期。我欣然接受,不僅因為他們是令人愉快的友伴,更因為他們以真正內地的好客、熱情招待我和照顧我。這種慷慨和開放是內地蠻荒的美德之一,而且存在每個人心中,人們因為篤信誠實、勤勞簡樸和熱愛土地而心手相連。在出發前往甘寧公路前,我的駱駝需要進補一番。亨利讓它們在養馬的牧場上閑逛,這是一片幾平方英裏大的土地,盡是岩石、不能吃的灰色三齒桴和塵土。此外,還有一些活著的無脈相思樹、綠色洋槐和也許不需要水就能生長的植物,要不就是它們的根有幾百尺深。這裏將是我的駱駝未來一個月的主要安身之處。

我對這些人認識愈深,就愈佩服他們的堅忍和不受壓力影響的好心情。他們有充分理由緊握拳頭,哭泣和悲悼他們的命運。死牛遍野,馬也瘦骨如柴,現在連荊棘都吃。天上沒有一片雲。格萊內爾是沙漠中最僻遠的牧場,也許是因為位置偏遠,使得華滋(Wards)一家人更加團結。亨利是個了不起的墾荒者,熱愛荒野,就算能得到全世界的雨水,他們也不願意與城市人交換住處。他們帶我去清點牛群,以便趁一些小牛餓死前賣點錢。這些賣小牛肉的錢可能僅夠支付運費。晚上我們露營,吃牛肉,開懷大笑,和著瘦子達斯汀(Slim Dusty)的歌聲,用真假嗓音交替唱出母親的神奇。

也許有人不曉得,瘦子達斯汀是澳洲當代最偉大的西部鄉村歌手。當我模仿他唱歌時,大多數的朋友發聲作嘔,我將此歸咎於他們沒有參加過伊沙山(Mount Isa)的牛仔競技大賽。唯有參加過這種內地的活動——清晨4點,擴音器裏播放出瘦子的歌聲將大家叫醒,參賽者從宿醉的夢中驚醒,展開他們的人生大事,像是騎野馬、捕小牛和喝酒。每天聽他的鼻音和低哼,整整聽一個星期,再去當地有蛇洞之稱的酒吧探險,與你的鄉下土包子朋友,還有當場認識的女伴或男伴喝酒,伴隨著某個牛仔與穿著華麗重金屬表演服裝的女牛仔組成的樂團,在電吉他彈奏的弦音下跳舞。然後在競技大賽的最後一晚,擠在已酩酊大醉的觀眾之間,瘦子本人穿著紫色絲襯衫,戴著閃亮的帽子出場,你跟著唱“馬鞍上高大黝黑的男人”,眼淚在眼眶中打轉,掉在啤酒裏——你才真正了解這個澳洲鄉村詩人令人感動的力量。

待在那裏的最後一天,我出去找我的駱駝。就算它們體重沒有增加,起碼看起來豐滿了些,齊萊卡比較不像個不中用的家夥。總之,它們的身體狀況是我所能期待的最佳狀態。和往常一樣,巴布第一個朝我走過來,到處嗅著找我帶來的食物,我把它的那一份給它,沒有看其它的駱駝。杜基總把自己當做是整隊人的老大,包括我在內。它把我的頭整個含在它的嘴裏,大小合適,好像戴安全帽。它用口水把我的頭發弄濕,然後轉動它的後腿,弓背躍起離去,似乎對自己滿意極了。如果它有意,可以把我的頭顱像葡萄一樣壓扁。我向來不允許我的動物如此逾矩,因為我不知道哪天它們決定不再橫越澳洲而群起叛變。但我能說什麼呢,杜基賣弄風情地看著我,看我是否開得起玩笑。

最後一段路程

亨利與我一起看地圖,指點我在哪裏可和甘寧公路的十號井接上,指點我地圖上有哪些路徑還存在,哪些已不見了,還有從哪裏開始往南走。他還告訴我公路上哪些井可以用,哪些井不能用。公路?我非常驚訝,我原以為那隻是一條不易分辨的路徑,必須仰賴羅盤行進。采礦是促成在蠻荒開路的原因之一,可能莫名其妙地出現一條公路,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見。我十分失望。甘寧公路將是我最後一段路程,我悲傷地想著旅程即將結束。我估算到達威盧納需要三星期,威盧納是距離艾麗斯斯普林斯最近的一個城鎮。

頭兩天糟透了。地表是一片焦土,萬物均蒙上一層醜陋的灰色塵土。我生了兩次病,這是我此行頭一遭生病。我晚上在冰冷的水塘洗澡,沒穿衣服走來走去,好把身體晾幹。我晚上因為嚴重的膀胱炎而痛醒。感謝上帝,我帶了治膀胱炎的藥,但一夜輾轉難眠。一兩天過後,我的肚子劇烈絞痛,一定是喝了不幹淨的水。我控製不住要大便,還沒脫掉褲子就瀉出來了。我感到難為情,脫離社會化的過程至此完全失敗。我把褲子燒了,用掉半加侖的水清洗身體。

接下來的景觀漸入佳境。過去四年來的降雨跳過南邊的牧牛區,全集中降在這片較北邊的沙漠。雨量非常豐沛,至少駱駝可以找到一些粗食。先前在旅程中可能讓我不屑一顧的景色,此刻在我眼裏青翠繁茂。景觀十分壯麗,以一種原始化石的方式呈現。由砂石碎片組成的扭曲而怪異的荒原寂靜無聲,好像跟大地其他的進化毫不相幹。這是上帝的福地,但駱駝在此很辛苦。多石的斜坡使它們緊張,讓它們的腳受傷。它們背上載滿水,等找到水和駝駱可以吃的東西,我就讓它們休息。

地圖上的六號井看起來很不錯。我又悶熱又沮喪,我一直以為跟地圖上的小溪床記號很接近,事實不然。我右邊的山丘綿延無止境。我對狄吉蒂大吼,並在她去招惹駱駝時踢了她一腳。我的脾氣壞透了,可憐的狄吉蒂不知道她做錯了什麼,她哀傷地把尾巴夾在兩腿中間,無精打采地走著。她最近受到不少懲罰,或者她認為是懲罰。華滋一家人給了我一個皮口罩,套在狄吉蒂嘴上,以免她誤食毒性很強的番木虌堿:為了撲殺澳洲土生的野狗,小飛機在沙漠中噴灑這種毒藥。狄吉蒂極端痛恨口罩,她發出哀嚎,一邊拚命抓它,看起來傷心欲絕。我不忍心,隻得把它取下來。她沒有扒食死屍的習慣,而且我把她喂得飽飽的,她就不會受到誘惑。

我終於到達山丘的盡頭,沿著一座高聳的沙丘邊緣走。當我越過沙丘的頂端,看到了無限延伸的藍色薄霧,山巒和新月地形浮在霧中,閃閃發亮。火紅的沙丘堆在山腳下,遠處聳立著一些奇幻的、藍紫色的高山。你有沒有聽過山的怒吼和呼喚?它們真的會,就像巨獅的吼聲。隻有瘋子和聾子聽得到。眼前的景觀使我全身癱瘓,我從未見過如此狂野的美景,即使在夢中也沒有。

幾種主要的荒野景觀在這裏大會合。起伏的平原和高原上麵滿覆荊棘,遙遠的藍色薄霧,色彩鮮豔的沙丘,暗紅色條紋的沙石山丘,還有蜿蜒的溪床,一片蔥綠,閃著銀白色光芒。我們跳下最後一座沙丘,直奔水井。駱駝已看到它們的食物,飛奔而去。水井的四周長滿了洋槐,幾乎整個被遮掩住。這口井有十五尺深,溢出一股腐臭的沼澤味。此地濕潤,可以補充我們未來幾天的需要。井水很臭,像泥湯,不過加了很多咖啡後,我還是把它喝了下去。井上還有個古老的吊桶,我決不敢使用,我用自己的桶子打了五加侖的水,差點得了疝氣。

那天傍晚駱駝在白沙上嬉戲,這時火紅、渾圓的夕陽將雲染成五彩繽紛的氣球,氣球爆破,霎時轉換為金黃色。我躺在有一尺厚的落葉上,夜晚來臨,樹葉發出歎息聲,由微風傳到我身邊。我的四周是一座黑色的大教堂和銀色的白幹桉樹,細細的銀月睡在樹枝編成的搖籃裏。我找到了世界的心髒。我在那座宮殿朦朧入睡,讓山影在我心中漸漸消失。世界的心髒,天堂樂土。

我決定留在那裏直到水用完。理查和責任已離我好遠,我想都沒有想到。我計劃進入沙崗,朝遠山推進。不過駱駝必須先休息,這裏有足夠的食物,像濱藜、駱駝荊棘、無脈相思樹,每一樣都能滿足它們小小的欲望。狄吉蒂和我去探險,我們在鬆嶺(Pine Ridge)發現一個洞窟,裏麵全是原住民的畫。接著我們爬上一個狹窄、險峻、多石的缺口,狂風在我們下麵呼嘯,好不容易爬上平頂,那裏的岩層奇特,樹木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在遙遠的天際,我看到沙暴卷起的一朵紅雲,再往西,則是古代的沙漠棕櫚,我們稱為“黑孩子”(black-boy)。黑色的樹幹像噴泉一樣射出綠色針葉,這些“黑孩子”生長在一起,有如在一個被遺忘的星球上遭外星人攻擊後幸存下來的生物。這個地方有一種狩獵的幻覺,我的心脹得滿滿的,像風箏一樣高亢。我內心充滿一種過去沒有的感覺——歡樂。

那些日子像是這趟旅行中所有美好經曆的結晶,已接近我期望擁有的完美境地。我複習我學到的東西,我得到了在旅行之前那段遙遠似夢的日子裏所想象不到的能力和力量。我重新發現我過去認識的人,對他們產生新的感情。我學到什麼是愛。愛就是希望你所關心的人得到最好的,即使自己被排除在外也沒關係。過去我想要占有人,可是不愛他們,但是現在我愛他們,祝他們好運,而不再需要他們。我領悟了自由和安全感。我們需要破除習慣的根基,想要自由必須持續不懈地對自己的弱點保持警覺。保持警覺需要大部分人所沒有的道德與精力。我們習慣在舊有的模式中放鬆自己,覺得這樣最安全。這種習慣束縛著我們,讓我們感到滿足,卻犧牲了自由。打破這些習慣模式,不去理會安全的誘惑是不可能的,隻有少數人可以做到。自由就是去學習,不斷測試自己,去賭博。這樣決不安全。我學會用我的恐懼感當做階梯,而不是絆腳石。最棒的一點是,我學會一笑置之。我感到自己所向無敵,不會被打倒,我將自己擴大了。我現在可以輕鬆一下,沙漠已不能再教我什麼。我要記得這一切,記得這塊地方和它對我的意義,以及我如何到達這裏。我要把它牢牢地放在腦中,永遠不要忘記。

狄吉蒂死了

過去,我每次憂鬱症發作,總是把自己帶回同一個點,就像被浸蝕的溪穀終歸流到同一個地方一樣。似乎那裏總豎著一個牌子,上麵寫著:“就在這裏”。這裏有你在學得更多東西之前必須更加努力或是必須跳離的事。就像自我不斷把我帶到這個地方,利用每個機會給我指引。似乎那裏有一個按鈕,隻要我有勇氣就可以按下按鈕。但願我能記得,可我總是忘記。或者是太懶、太害怕,或過於篤定我們會一直活在這世界上,所以讓溪穀的水泛濫到舒適的地方(理性的地方?);在那裏我們不必想太多,在那裏生命隻是“路過”。我們半睡半醒地活著。

我認為我做到了,我相信我為自己創造了奇跡,與自信無關。我相信我是“命運”中一連串奇異和強有力的事件的一部分。然而那個晚上,我受到最深刻和殘忍的教訓。死亡突然莫名其妙地降臨。我沾沾自喜,隨即遭到重擊。

那天深夜,狄吉蒂誤食毒物。

我們的狗食快吃完了,因為我太懶、情緒太亢奮,不願意陪她去狩獵,因此我配給她食物。她把我叫醒後,又局促不安地回到睡袋。“怎麼回事?狄吉蒂,你去哪裏,小野狼?”她猛舐我的臉,然後鑽進被子,像平常一樣依偎在我的肚子上。我摟著她,突然她又悄悄地走開,見她開始嘔吐,我全身打冷顫。

“哦,不,不,不可能,拜托,老天,不要。”她又走回來舐我的臉。“好了,狄吉蒂,你隻是生了點小病,別擔心,小東西,你到這邊來取暖,明天早上就好了。”幾分鍾後她又走開。這是不可能發生的,她是我的小狗,不可能中毒的。

這不可能也不會發生在她身上。我起床看她帶回來什麼。我記得當時我不由自主地發抖,一再重複對她說:“沒關係,狄吉蒂,沒事,別擔心。”她吃了死動物,但聞起來沒有腐臭的味道,因此我不斷對自己說她不會中毒。我強迫自己相信,但我知道這不是真的。我的腦子很快想到該如何急救番木虌堿中毒,我必須把她抓起來繞著我的頭猛搖,但即使馬上急救也回天乏術了。“我不要這樣做,因為你沒有中毒,你沒有中毒,你是我的狄吉蒂,不會碰到這種事的。”狄吉蒂開始到處亂走,幹嘔得很厲害,它跑來找我尋求確定的答案。她心裏有數——她突然跑向一堆黑色的濱藜叢,然後轉過來麵對我。她對我哀嚎,我知道她已經產生幻覺,快不行了。她一雙明亮如鏡的眼睛烙在我的腦海裏,永不會褪色。她走到我身邊來,把頭放在我的兩腿間,我把她抓起來,繞著我的頭死命搖,一直轉圈、轉圈、轉圈。她拚命地踢和掙紮,我假裝在玩遊戲。我把她放下來,她像瘋狗一樣狂吠,在矮樹叢中狂奔。我跑去拿槍,裝上子彈,再回來。她在那裏抽搐著,我朝她頭部開了一槍。我跪在那裏一動也不動,過了很久才鑽回到睡袋。我開始嘔吐,汗水濕透了枕頭和毯子。我以為我也快死了。我以為她舐我的時候,我也吞下了番木虌堿。“這就是快要死的感覺嗎?我快要死了嗎?不,不,這隻是過度驚嚇。停止這種想法,你必須睡一會兒。”我過去不能,之後也無法做出我當時所做的事,我把我的腦子關掉,以意誌力讓它進入無意識狀態。

我在黎明前醒來。黎明前蒼白、冷酷的微光已足夠讓我找到要找的東西。我找到駱駝,給它們喝一點水。然後我收拾自己的行李,把它們放在駱駝身上,勉強自己喝了點水。我完全沒有感覺。突然到了該離開的時候,我不知道該怎樣辦。我有強烈的欲望想要埋葬狄吉蒂。我對自己說這種舉動很可笑,讓屍體在地麵上腐化是自然和正確的。但是我極需要把所發生的事變成一種儀式,讓它變得真實、具體而可以觸摸。我走到狄吉蒂的屍體旁邊,瞪著它看,試著麵對事實。我沒有埋葬她,不過我對這個我曾無條件、從不懷疑地去愛的生物道別。我向她說再見,並謝謝她,我第一次哭,用一把落葉遮蓋她的遺體。我走入晨曦中,沒有感覺;我有如行屍走肉,隻知道要一直走,不能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