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記得一個人上路的第一天是一種解放的感覺。我懷著持久不退的輕鬆愉快的信心,向前邁開步伐。巴布的鼻繩握在我汗濕的手掌心裏,駱駝都在我後麵安分地列隊前進,由歌利亞殿後。它們低沉的鈴鐺聲,我的雙腳踩進沙裏的輕微嘎吱聲,以及燕貝(wood-swallow)細小的啁啾聲,是僅有的聲音。除此之外,沙漠一片寂靜。

我決定走一條已被遺棄的路徑,這條路最後可以走到艾爾永加大道。路徑在澳洲的定義是:車輛反複駛過,與景色交錯的一個記號。運氣好的話,這條路徑最早還是由推土機開出來的。路況好壞不一,有的起伏,覆蓋著細塵,易於辨識,使用良好;有的則根本難以辨識——爬上山坡朝這條路所在的大概方向眯起眼睛看,卻看不到它。有時你可以從野花盛開的跡象看到路徑所在。路邊的花會開得比較茂密,或開著完全不同的花。有時你可以找尋推土機很久以前堆起的土脊,然後就會找到路徑。有時候路徑可能曲折迤邐,或是在山坡、山梁和露出地麵的岩石之間蜿蜒,伸入沙丘,被多沙的河床吞噬,消失在多石的河床或是動物的腳印中。大多數情況下,循著路徑走都很容易,但有時候也會使人心生挫折感,偶爾還會嚇死人。

置身牧牛場或牧羊區時,沿著路徑走尤其傷腦筋,主要是人們習慣認為沿著路徑走就可以到達某個地方。其實不盡然,因為牧場的人想法不同,再者還有選擇的問題。當你麵對六條路徑,而每一條都朝著你要去的方向延伸,在過去一年內也都有人走過,而且每一條在地圖上都沒有標示,這時,你該走哪一條?選錯了路,走了五英裏就得停下來往回走,浪費半天的行程。或者這條路會帶你走到一座已經廢棄、沒有水的風車,接著突然又出現一條新路,順著走下去,說不定會讓你與你想去的方向背道而馳,這時你無法確定方向,因為你已經轉了太多彎,而且是迂回前進,致使你對自己的方向感也失去信心。再不然,這條路可能帶你到某座自以為是阿特拉斯(Charles Atlas,1893耀1972,在意大利出生的美國健美運動者——譯注。)的牧場主人造的大門,你根本不敢冀望這扇門是開著的,或是能在不受傷的情況下打開它;關門時,不用駱駝充當絞車是關不上的,這又得花半小時。此刻,你已經是又熱又煩渾身粘滿灰塵,此刻,你對生活的唯一要求,便是走到下一個有水的地方,吃顆阿司匹林,喝杯茶,好好躺下來。

這種情形又因為那些搭飛機來這兒勘察、繪製地圖的人而變得更複雜。他們需要戴上眼鏡,要不然就是他們那時已喝醉酒,再不然就是他們有掙脫工作環境束縛的感覺,所以在地圖上任意發揮想象力。有時候在一個人的情況下,他們甚至會為所欲為,抹去一些地形上的特色。人們期望地圖百分之百地正確,多數時候也確實如此;可是有時候,地圖也會讓人驚慌失措,甚至懷疑自己的判斷力。有時地圖會使人覺得,甚至發誓自己剛才坐在上麵的沙脊隻是個幻覺而已,它令人覺得自己是被太陽曬昏了頭,它讓人深深吸一大口氣,然後神經兮兮地傻笑起來。

不過,這些問題在第一天都不會發生。就算路徑逐漸在中途有飲水處的風沙侵蝕區消失,也不難再找到接續的路。駱駝走得很好,而且溫馴如羔羊。生命是美好的。我正經過的這個地區繽紛多彩,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該地有三個連續的豐收季,碧綠如茵的草地點綴著白色、黃色、紅色、藍色的野花。我發現自己已置身在一個清涼的河床上,高大的橡膠樹和阿拉伯膠樹濃蔭遮天。還有小鳥,無處不在的鳥。黑色的鳳頭鸚鵡、葵花鳳頭鸚鵡(sulphurcrested)、燕子、米契氏鳳頭鸚鵡、扇尾(willie-wagtail)、澳洲雞尾鸚鵡、茶隼、虎皮鸚鵡群(budgerigar)、銅翅鳥(bronze-wings),以及燕雀、金翅雀等雀科鳴鳥。沿途還有一種漿果(kunga-berries)、茄屬植物、無脈相思樹的果實以及桉屬木蜜可吃。搜尋與摘取野生食物,是我所知最愉快、最有鎮靜作用的消遣。與一般人的想法相反,沙漠在遇到好季節時生氣盎然,猶如一座遼闊但無人照管的社區花園,是我所能想象到的最接近人間天堂的地方。請注意,我可不願在旱季時吃灌木叢維生,即使在好季節,我也寧願吃自己的食物,偶爾再開罐沙丁魚罐頭加菜,或是喝杯甜茶。

我從艾麗斯斯普林斯的原住民朋友,以及一位熱愛沙漠植物食物的民族植物學家彼得·拉茲(Peter Latz)那兒學會辨識野生食物。起初,他們指給我看之後,想要記住與辨識這些植物並不容易,後來我好不容易才搞清楚。

茄屬植物尤其讓我困惑,這種植物是很龐大的一科,一般人熟知的馬鈴薯、西紅柿、辣椒、曼陀羅花以及龍葵都是這一科的植物。這種植物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其中有很多是原住民的主食,有些外形幾乎長得一模一樣,卻具有致命的毒性。彼得曾經針對不同種類做過實驗,發現有種小漿果所含有的維他命悅比橘子還豐富。以往許多原住民在他們自己的區域旅行時,大都取食這種小果子,難怪幾乎不含維他命悅的現代飲食會是造成他們健康不良的一個因素。

生活瑣事的問題

我在沙漠的第一個晚上,有點神經緊張,倒不是因為怕黑(沙漠的夜晚溫和宜人,景色又美,雖然睡在包袱底下足有八英寸長的粉紅色千足蟲,可能會趁你在黎明卷起包袱之際咬你一口;蠍子在你因睡覺而麻痹的手下任意移動;或是孤獨的蜘蛛滑過來,在被單下和你一起取暖,等你一覺醒來卻被它嚇得半死。諸如此類都不足為慮),而是我不知道隔天早上還看不看得到駱駝。我在暮色中把它們放開,讓駝鈴重新響起,再把小歌利亞拴在樹上。

我問自己有沒有效,答案出現了:“沒事的,夥計。”這可能是澳洲最接近禪的一件事,也是往後幾個月我經常說的話。

下貨的過程遠比上貨來得容易,隻需花一個小時。然後我必須把木柴收集起來,生火,點燈,檢查駱駝,取出烹飪器皿、食物、錄放音機,喂食狄吉蒂,再檢查一次駱駝,烹煮食物,檢查食物。駱駝津津有味地嚼著牧草,愉快至極——歌利亞除外,它像豬嚎似的叫著要找媽媽。感謝老天,它的媽媽理都不理它。

記得那天晚上我煮的是一道冷凍幹燥食品。那是種味道被誇大,其實吃起來如同吃紙板的食物。水果還好,但不如直接吃餅幹;肉和蔬菜都淡然無味。後來我把所有的東西都拿去喂了駱駝,吃我自己的主食:糙米、兵豆、大蒜、香料、油,以及用各種穀類、椰子和蛋粉製成的煎餅,用煤炭燒出的各種根莖類蔬菜、可可、茶、糖、蜂蜜、奶粉,有時再開一罐沙丁魚,吃意大利辣味硬香腸、卡夫(Kraft)乳酪、一罐水果、一顆橘子或檸檬,這是最豪華的享受了。除了這些,我再補充維他命丸、各種野生食物,偶爾還有兔肉可吃。這種飲食絲毫沒有讓我感到不足,反而更加健康,覺得自己像穿了鐵甲的亞馬遜(mazon,希臘神話中的女戰士——譯注。)。身上的割傷和切痕在一天之內全部消失無蹤。晚上,我的視力和在陽光下一樣好,而且我開始長出肌肉了。

吃完色、香、味俱缺的第一餐後,我把火生得更旺,再度檢查駱駝,然後放我的皮特揚特雅拉(Pitjantjara)語言學習帶:Nyuntu palya nyinanyi援Uwa,pal原yarna,palu nyuntu。我在星鬥繁密的夜空下重複誦念著。那天晚上沒有月亮。

狄吉蒂一如往常在我懷裏打呼,我也在打盹。從第一晚開始,我養成半夜醒來一兩次檢查鈴鐺的習慣。我會等著聽到鈴鐺聲,要是沒有聽到,就會出聲叫它們,它們一轉過頭來,鈴鐺就會響起。如果這樣還聽不到鈴鐺聲,我會起身看看它們在哪兒。它們通常都在距離營地一百碼以內的範圍。之後我又會立刻睡著,並且記著早晨還得迷迷糊糊地再醒來一次。我在黎明前醒來時,至少有一種恐懼已經消失了。駱駝在我的包袱四周擠成一團,而且擠得差點把我踩扁。它們和我同時——也就是太陽升起前一小時——醒來,等著吃早餐。

我的駱駝都很年輕,而且都還在發育中。齊萊卡最老,我猜大概有四歲半或五歲左右;杜基即將滿四歲,巴布三歲。通常駱駝可以活到五十歲,因此它們都還算是小駱駝。基於此,它們需要的食物愈多愈好。我的例行工作時間是依據它們的需要來安排,而非我自己的需要。我覺得它們馱負的重量以年輕的駱駝來說算是多的,但是沙雷卻嗤之以鼻,他告訴我,一頭公駱駝的背上即使馱一噸的重量,也還站得起來;正常的話,它們馱的重量是半噸。要駱駝站起來或者躺下是頂困難的事,一旦它們站起來,馱重對它們來說就沒有那麼難了。不過,馱負的重量必須平衡,否則鞍具會磨擦而使駱駝不舒服,甚且造成鞍瘡,因此現階段上貨純靠挑剔的眼光檢查再檢查。第二天,我用的時間縮短到兩小時以內。

我早上一向吃得不多。我會生火煮一兩壺茶,然後把喝剩的茶裝到保溫瓶裏。有時很渴望吃糖,就加兩茶匙的糖到茶裏,再吞下幾茶匙可可粉或是蜂蜜。我很快就把糖給吃完了。

眼前我主要考慮的問題似乎在於無線電能不能連在一起,鞍具會不會磨擦,駱駝是否稱職。我有點擔心齊萊卡。狄吉蒂表現得不錯,但是偶爾也會鬧腳痛。盡管一天結束後經常累得膝蓋外翻,我還是覺得很好。我決定一天走大約二十英裏,一周走六天(第七天休息)。不過,這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我希望盡量多走一點路,以防萬一出了什麼問題,我必須在某個地方一連停留數天或數周。不能按照我喜歡的方式悠閑地走,讓我感到有一點點壓力。我不希望在夏天旅行,而且我已經答應《國家地理雜誌》在年底以前結束旅行。這表示我有六個月自由自在旅遊的時間,萬一有需要,也可以延長到八個月。

等到每樣東西都打理妥當,火也熄滅了,駱駝們已經吃了好幾小時的東西了。然後我會用鼻繩把它們套到尾巴,把巴布的腳絆拴在樹上,並要求它們趴下來。首先把衣服與鞍具放上去,由前到後戴上肚帶,把肚帶推到駱駝的胸部後麵,再把鼻繩從尾巴上拿掉,拴到鞍具上。然後是裝行囊,先裝一件,然後在另一邊放一件重量相當的東西。這些步驟都需要檢查再檢查。接著我要它們站起來,綁緊肚帶,然後拉著繩子繞過它們的身體。一切就緒。再檢查一次。出發。嘿,嗬。

迷路

我的運氣可真好。第三天,當我還是荒野裏的幼童軍,還盲目地以為所有的地圖都不會有錯,比常識更值得信賴時,驀地發現一條不應該出現在那兒的路,而我要走的那條路卻連個影子也沒有。

我難以置信地對自己說:“你錯過了一整條路!這不隻是錯過轉彎、水井或隆起的高地而已,是一整條路哪。”

“慢慢來,冷靜,沒事的。夥計,穩住,穩住。”

我感覺小小的心髒就像在鳥籠裏的金剛鸚鵡,我的肚子和頸背可以感覺得到沙漠的巨大。我現在不是處於真正的危險之中,隻要用羅盤就可以找出前往艾爾永加的方向。可是我一直在想,萬一我走了兩百英裏之後才發生這種情形的話,怎麼辦?萬一,萬一?我在這個四處無人的大沙漠裏,感到非常渺小,非常孤單。我爬上一座沙坡,觀察閃著藍色光芒的地平線是在哪裏與天空相接,但是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看不到!

我重新查看地圖,沒有什麼發現。我從歇腳處到這裏才走了十五英裏左右,眼前有一條碩大的沙土公路,但是地圖顯示這兒隻有沙石與澳洲霧冰草(roly-poly)。我該順著走嗎?這條路到底會通往哪裏?這是為采礦新開的產業道路嗎?我在地圖上找礦坑,但地圖上沒有標示。

我往後坐,看著自己表演。“好。首先,你沒有迷路,你隻是在一個不該在的地方。不,不,你知道自己在哪裏,所以請控製住那股對駱駝大吼、踢狄吉蒂的衝動,讓頭腦清楚地想一想。然後,在這兒搭營過夜,反正這裏有很多綠草可以讓駱駝吃,你可以花一整個下午找那條該死的路。要是找不到,就抄近路。簡單得很。最重要的是,不要像翅膀受傷的鴿子般驚慌失措。你的自尊呢?這就對了。”

這些我都做了,然後我拿著地圖,帶著狄吉蒂去偵察。我找到一條在山間迂回曲折的古老路徑,位置與地圖上略有出入,但至少足夠提高地圖的可信度。走這條路會跟我要去的路相差數英裏之遠,不過到後來會與另一條沒有理由存在的主要公路交錯。“該死!”我順著這條路朝艾爾永加大概的方向走了半英裏路,看到一塊凹凸不平而且鏽得快要爛掉的錫片,上麵有個箭頭指著地上,還寫著幾個字母“AON”。我匆匆往回走,在漸濃的暮色中紮營,同時一再向我那可憐的扈從道歉,並在腦海中牢牢記下這第一個教訓,以作前車之鑒。當有懷疑時,不妨憑自己的直覺行事,相信自己的本能,不要相信地圖。

我獨自一人在人跡罕至的地區待了三天。現在,我在一條寬闊但滿是沙塵且沒有人走的無聊的路上緩慢前進,偶爾可見啤酒或可樂罐在灌木叢中閃光。我們一行全都快倒下了。狄吉蒂的腳被藤蔓的刺紮了,所以我把她抱起來,放在杜基的背上。她不喜歡這樣,眼睛望著遠方,誇張地歎著氣,有那種狗被洗腦過後常見的受罪表情。我自己的腳起水泡痛得要命,雙腿隻要停下來就開始痙攣。齊萊卡有一個大腫塊,使它泌乳的靜脈腫脹,連它的鼻栓也受到感染。杜基的鞍具稍稍磨擦到它的皮膚,不過它的步伐提得很高,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和別的駱駝大不相同。我懷疑它原本一直就想要旅行。

我對駱駝的操心永無止境。沒有它們我哪兒也去不成,因此我像對待瓷器般地對它們。每個人都說駱駝是吃苦耐勞的動物,但是,也許我的駱駝太嬌生慣養了,以致我總覺得它們看起來好像有哪裏不對勁,而這些小小的不對勁無疑又會被我過分渲染。不過我已經有過一次凱特的慘痛經驗,所以不會再拿它們的健康冒險。

艾爾永加社區

艾爾永加是教會建立的一個小社區,擠在麥克唐奈山脈的兩堵沙石山壁之間。就教會成立的社區而言,這個地方蠻不錯的,它在結構上是個傳統的村落,村落裏住著一些白人,還有一家是原住民經過訓練後在鎮上經營的雜貨店、一所學校、一家診所,以及散置在社區外圍、仿佛第三世界國家難民中心的原住民營地。鎮上所有的白人——我想大概有十個左右——都會說一口流利的原住民語言,而且支持原住民。

殖民地政府在對原住民不宣而戰的一百六十年間,以進步為名進行大屠殺,1930年在北領地發生最後一次大屠殺之後,就在大家遺棄的土地上成立此處及其他原住民保留地。每個人都認為原住民最後會死亡殆盡,所以讓他們擁有一點自己的土地,被認為是保護殖民者生命安全的權宜措施。原住民像牛群似的被騎在馬上揮舞槍支的警察和市民驅趕在一起。不同部落的人經常被迫住在同一個小地區;由於有些部落在傳統上是敵對的,因此這種做法徒然製造磨擦,植下文化沒落的種子。政府允許教會統治許多保留地,以限製與控製居民的行動。混血兒往往被迫從母親的身邊帶走,送到別處養育,因為他們被認為至少還有一次機會成為人類(在西澳,這種做法一直到最近才停止)。就連這些可憐的、不適當的保留地,現在也麵臨大型礦業公司的威脅,尤其是康辛克·裏歐——丁托(Conzinc Rio-Tinto)一直覬覦這些地方,想再進一步開發。已經有許多公司獲準在原住民以前的領地內采礦,推土機把那兒變成滿目瘡痍的幹旱區(dust bowl,指因長期幹旱而造成的幹燥地帶——譯注。),使得原住民變得貧困,他們的土地也遭到破壞。很多保留地都被關閉,原住民被送到他們找不到工作的城鎮。雖然這種做法被稱為“促進同化”,實際上是變相地把原住民的土地轉移到白人手上。不過,皮特揚特雅拉人比其他在中央沙漠及北部的部落稍微好些,因為他們所在的地區尚未開始采鈾礦,而且地處僻壤。許多老族人不會說英語,整體而言,他們的族人也在設法維持文化的完整。在我看來,現在大部分與原住民有關的白人,都和他們站在同一陣線一起爭取他們僅剩的土地和權利,最後達到原住民自治的目的。但在麵對鄉村白人的反對、一般澳洲人的種族歧視、目前政府的種族滅絕態度,以及世界各國對世上最古老的文化的遭遇一無所知或不在乎的前提下,這是否能辦到還是個問題。原住民的時間不多了,因為他們已瀕臨滅絕。

我在下午三四點抵達艾爾永加社區,受到一群群興奮的孩童歡迎,他們咯咯笑著、叫著,都是狂熱的皮特揚特雅拉人。天曉得他們怎麼會知道我要來,不過,從艾爾永加一直下去,有一種稱為“荒野電報”(bush telegraph)或是“耳朵貼地”的複雜通信網會告訴當地居民我快到了。

我抵達時又熱又疲累,不免暴躁,而這些可愛孩童尖銳的笑聲卻使我的精神為之一振,他們真是安逸隨和。我在大部分孩童身邊多少都會有點不自在,但是原住民的孩子不一樣。他們從來不會哭哭啼啼,或是要這要那的,他們直接、盡情享受生活的樂趣,充滿熱情,互相付出,這種氛圍立刻軟化了我。我試穿我的皮特揚特雅拉裝。他們先是一陣驚愕的沉默,接著響起如雷貫耳的笑聲。我讓他們牽駱駝。有的小孩騎在我的背上,有的緊緊抱住駱駝腿和鞍具,擠在四麵八方的孩子更多。駱駝對他們的態度非常特別,任由他們擺布,我根本不需要擔心會有人受傷。巴布尤其崇拜他們。我記得在烏托邦時,巴布被拴在樹上,看到小孩放學後跳著向它走過來時,就會立刻坐下,期待他們跳到背上又拉又扯,被這些小小人牽著走來走去,然後開始打盹。我一踏進村莊,每個人都出來看我,用奇怪難懂的語言問我各種問題,因為這個kungka rama-rama(瘋女人)可以流利地說他們的語言的消息已經傳開。其實我不會,不過好像也無所謂。

駱駝就像一把和皮特揚特雅拉人交流的鑰匙。我再也找不到走過這地區的更好的方法。這真是神來之筆。他們與駱駝有一種特殊的關係,以前他們的部落經常騎著駱駝長期旅行,直到1960年中期有汽車和卡車代步為止。我旅程的第一階段全部在他們部落的範圍內,或者說是僅存的範圍,因為保留地的一大部分已被白人官僚所控製,而且散布在各教會與政府成立的社區裏。

我在艾爾永加停留三天,和人們說說話,大致領略這個地方的風情。停留期間,我已和一個教師及他的家人住在一起。我很喜歡住營帳,可是又太害羞,不敢勉強自己和那些可能不希望有白人在附近多管閑事的人在一起。我在所有社區與營地特別注意到一件事,就是很多老人失明。沙眼(一種慢性結膜炎)、糖尿病、耳朵疾病、心髒問題、梅毒等,隻不過是蹂躪著原住民人口的部分疾病而已。原住民住得不好,也沒有適當的醫療設備或正確的飲食。此地嬰兒夭折率據說大約是千分之兩百,不過官方估計的數字沒有這麼高。這個數字還在增加之中。眼科專家霍羅士(Hollows)教授針對原住民的眼疾做了一項全國性調查。他說:“顯而易見,原住民的種族失明率高居世界第一。”盡管有這些事實,目前的弗雷澤(Malcolm Fraser,1937耀,澳大利亞政治家,1975耀1983年任自由黨總理——譯注。)政府仍認為大幅削減原住民事務預算是正確的。預算的縮減幾乎將原住民的保健與法定的援助工作破壞無遺。

還有一件事也同樣奇怪。聯邦衛生局長要求澳洲廣播委員會取消一部關於北領地原住民失明的影片,否則可能會影響當地的旅遊業。再不然聽聽這個:昆士蘭省長彼得森(Bjelke Peterson)請聯邦政府阻止霍羅士教授的反沙眼小組在昆省境內工作,因為有兩名原住民田野工作人員“登記原住民投票名冊”。其餘時間我都在擔心駱駝。齊萊卡那個可疑的腫塊變得更大、更令人生疑。我檢查它的鼻釘,發現裏麵的圓頭斷了。噢,天啊,可別再發生一次。我把它拴住,轉動它的頭,再插入一支新的,我顧及不到自己在它的慘叫聲中所做的全盤考量,也沒有注意巴布已悄悄走到我身後。它從我的頭後麵鉗住我,然後飛奔到杜基的身後,它和我一樣對巴布的大膽感到錯愕。駱駝是很團結的動物。

巴布出了狀況

我們已經得到充分的休息,而我也覺得大部分的問題都已經解決了,於是我們便沿著一條無人行走的穿過山脈的路徑,朝南方四十多英裏的田佩丘陵(Tempe Downs)前進。我有點擔心自己翻山越嶺的能力。艾爾永加的人使我的信心大受打擊,因為他們堅持一旦我翻越山嶺到山的另一端時,一定要用我的雙向無線電呼叫他們。這條路已經有十年沒有人走過,有時還會看不到路。山脈本身是一連串的山巒、裂隙、峽穀和山穀,一直綿延到田佩,與我旅行的方向垂直交錯。

很難形容澳洲的沙漠山脈,它們的美不單是視覺上的,它們有一種令人敬畏的宏偉氣勢,讓人滿懷興奮或恐懼,而且通常兩種情緒互相混雜。

第一天晚上,我在一棟破敗的小屋附近的衝刷地宿營。第二天在一隻烏鴉的咕嚕聲中醒來,它在離我不到十尺的地方盯著我。黎明前的光線呈現朦朧的藍色,半透明的,從葉片中透出來,恍若仙境。這種地區性的特色在一天內變化無窮,每一種變化都能觸動人的心情。

我拿著地圖和羅盤出發。每過一個小時左右,在我搜索正確的路徑時,我的肩膀就會緊繃,胃會打結。我隻迷路過一次:我走到一個峽穀,必須往回走到一條被牛群和驢子踩得看不清楚的路徑。這種不時出現的緊張狀態消磨著我的精力,促使我汗流浹背,全身緊繃。這種情況持續了兩天。

有一天中午休息過後,巴布背上的東西掉了下來,它大驚失色。因為齊萊卡的鼻子痛,我讓它走在前麵,巴布殿後。巴布不斷弓起背,但是它弓背的次數愈多,掉下的東西也就愈多,愈讓它心驚肉跳。等到它停下來時,鞍具已經懸吊在它顫抖的肚子下麵,東西也散落一地。這使其它的駱駝也跟著慌張起來,準備打道回府。歌利亞在幾隻大駱駝間奔竄,使情況更為混亂。眼下看不到可以拴住它們的樹,如果我沒處理好,它們可能就會飛奔而去,從此不見蹤影。我無法接近巴布,隻好先安撫帶頭的齊萊卡,把它的鼻繩綁在前腿上,萬一它站起來,就會被繩子拉下來。我對杜基也這樣做,然後用無脈相思樹的樹枝朝歌利亞的鼻子打了一下,它立刻揚蹄而去。隨後我再走向巴布。

它的眼神充滿恐懼,我不得不說話安撫它,直到我知道它已經信賴我,不會胡亂踢人為止。然後我用膝蓋抬起鞍具,解開它背上的肚帶,再輕輕拿下肚帶,像安撫其它駱駝一樣安撫它。無意間我發現一棵樹,即刻就把巴布打得失去知覺,那過程快速、穩妥、沉著、精確,像奧地利的時鍾一樣完美。然而一陣突發的腎上腺素,就像卡雅何根河(Cayahogan River)般衝擊著我的血液。

我躺在樹旁,和巴布一樣顫抖得厲害。我在打昏它那刻就已失控,而且開始在我的行為中看到克特的影子。因受到驚嚇而無法維持尊嚴的弱點,在我的旅程中經常出現,首當其衝的就是我的駱駝。如果像海明威所說,“勇氣是在壓力下仍保有風度”,那麼這次旅行徹底證明:我缺乏勇氣。我感到羞愧。

我從那件事學到幾樣教訓。我學會保留體力,以便讓部分的自我相信自己能夠應付任何突發狀況。我明白這次旅行不是兒戲。再沒有一件事像考慮生存這麼真實,使你虛無縹緲的幻想蕩然無存。相信預兆與命運都無所謂,隻要你確實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變得小心翼翼,而且非常務實,畢竟沙漠遠比我所知道的浩瀚。除了空間是無法掌握的觀念之外,我爭取時間的方法也必須重新評估。我把這次旅行當成朝九晚五的工作。一大清早起床(萬一睡過頭就會有罪惡感),煮茶、喝茶,動作快點,不然就太晚了,這地方吃午餐不錯,可是我不能停留太久……我就是無法讓自己擺脫這種嚴格的控製。我氣自己,但還是照計劃行事。現在還是小心為上,等我身體比較強壯了再想辦法改吧。我有一隻時鍾,我告訴自己這隻時鍾是在路上用的,可是又不時會偷偷瞄一眼。這隻時鍾會戲弄我:在下午燠熱難當,我又累、又疼痛、又痛苦時,它動都不動,然而好幾個小時就在滴答聲中悄悄流逝了。我知道當時這種荒謬、不合情理的結構是必要的。我不知道原因,隻知道自己害怕出現混亂的狀況,仿佛混亂正伺機而動,一旦我放鬆戒備,它就會猛然襲至。

第三天,我大大鬆了一口氣,因為我發現一條經常有人走動的牧場路徑可以通往田佩。我以無線電——那件我本來不想要的行李,那個侵犯我隱私的東西,那個對我的單純而言是一大汙點的玩意兒——呼叫艾爾永加,告訴他們我很好,可是沒有響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