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艾麗斯斯普林斯(1 / 3)

清晨5點,我到了艾麗斯(Alice),帶著一條狗、一隻小皮箱,裏麵的衣服這裏全穿不著,身邊還有六塊錢。旅遊手冊上說:“帶件毛衣晚上穿。”月台上一陣寒風襲來,吹得我直發抖,抱著狗兒暖暖的身體,心想,是什麼愚蠢的想法把我帶到這個蠻荒之地,使我淪落在四顧無人的火車站。我轉過身背著風,望著小鎮盡頭群山的棱線。

生命中有某些時刻,有如靈光一現——小小的直覺閃過心頭,這時你知道你的改變是對的,你認為你走對了路。我望著泛白的黎明以螢光漆劃過山脊,明白此刻就是這樣的時刻。這一刻我擁有單純的自信——維持了大約十秒鍾。

狄吉蒂掙脫我的懷抱,歪著頭看著我,豎起兩隻小豬耳朵。我已感受到那種明知為自己找了件苦差事,卻不能回頭的沉重心情。這下可好,身無分文地坐上火車出發,表示你真的很勇敢和富於冒險精神,對一路上可能發生的事能夠應付裕如,但是當你抵達彼端,沒有人來接你,不知道要往哪裏去,而且除了一個連自己都不大相信的瘋狂想法外,沒有其他力量支持你。這時突然覺得,待在天氣溫暖的昆士蘭海岸家中,與朋友在廊簷下啜飲琴酒,高談計劃,一次又一次列出想要做的事,閱讀與駱駝有關的書要比外出冒險有趣多了。

這個瘋狂想法是,從叢林裏找來我認為數量足夠的野生駱駝,訓練它們套上軛具,走入沙漠的心髒地帶。我知道這個國家裏有很多野生駱駝,它們在1850年隨著阿富汗人和北印度人來到這裏,身負開疆辟土的重任,運送食物,協助建造電報係統和鐵路,這些文明最後反而奪走了阿富汗人的生計,他們傷心地把駱駝放生,另謀生路。這些人都有一技之長,但謀職並不容易。不過他們的駝駱倒是找到了很好的出路——這個國家對它們來說簡直是太完美了,它們在這裏生長繁衍,目前估計大約有一萬頭駱駝在這個自由國度裏四處遊蕩,它們惹惱了養牛戶,經常遭射殺,而且根據一些生態學者的說法,它們對某些植物情有獨鍾,已危及這些植物的生存。人類是它們的天敵,它們幾乎不會生病,澳洲駱駝現在是全世界最好的品種之一。

初到艾麗斯

火車隻坐了半滿,這段旅程相當長。從阿德萊德(Adelaide)到艾麗斯斯普林斯(Alice Springs)有五百英裏,需要兩天車程。奧古斯塔港(Port Augusta)四周的現代化公路網很快地從視線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破舊崎嶇、永無止境的紅泥路,通往閃亮的天際。除此之外,放眼望去,這片死亡心髒的紅色曠野上別無他物。這是上帝創造的偉大藏身所,這裏的男人是男人,女人則可有可無。火車上的一段對話仍在我腦中縈回。

“日安,可以坐在這兒嗎?”

(歎一口氣,目光朝向窗外,或望著書本。)“可以。”

(目光朝下,停留在胸部的位置。)“你的丈夫呢?”

“我沒有丈夫。”

(一雙混濁不清、布滿血絲的眼睛露出微弱的光芒,目光仍停留在胸部。)“老天,你不會一個人去艾麗斯吧?聽好,小姐,你完了,他們一定會強暴你,你知道那些該死的黑鬼。你需要人保護。我有個主意,我請你喝杯啤酒,我們回到你的臥艙去彼此熟悉一下,如何?”

我等到少數幾個在這一站下車的旅客匆匆散去,站在清晨的寂靜中,努力拋開心裏的不安,與狄吉蒂向城裏走去。

我們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這個城鎮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建築物很醜,與四周美麗的鄉野景色形成不舒服的對比。主要街道上的每棟建築——從街角的酒吧到街道兩旁破舊而缺乏想象力的店麵——都滿布灰塵。彎拱的街燈上粘滿死昆蟲,偶爾有一輛被濺滿紅泥,隻有雨刷刷到的兩塊地方是幹淨的四輪傳動車從這個水泥柏油的城鎮呼嘯而過。走過灰色、奶油色和醫院般綠色的商業區,進入向四周恣意伸展的郊區,至此,突然被巍然矗立的紅色麥克唐奈山脈(Macdonnell Ranges)阻斷,這裏已是城的南界。這片山地除了幾處壯觀的峽穀外,幾乎沒有間斷,東西綿延數百英裏。陶得河(Todd River)貫穿城鎮,幹涸的白沙河床直切入山區峽穀,兩岸高大的銀桉樹林立。我後來發現,這片有如史前怪獸化石的險惡山地,對山下渺小的居民產生了很深的心理影響。它賦予他們所謂的“熱帶神經質”(troppo,澳洲俚語,指因受熱帶艱苦條件影響而形成的神經質——譯注。),提醒他們不可理解的時空,他們幾乎成功地將這種影響表現在房屋的磚造飾麵和被烈日曬幹的英國式花園的建造上。

我原本打算與澳洲原住民(Aborigines)在溪邊紮營,直到找到工作和住處為止。但是火車上的預言告訴我,這樣做形同自殺。車上的每一個人,不管是酒鬼,神情冷漠和一臉疲憊的男人、女人,或是穿燕尾服愛喝酒的侍者,都對我提出警告。黑人是當然的敵人,是肮髒、懶惰而危險的動物。人們興致勃勃地告訴我許多無知的白人少女晚上在陶得河邊迷失,結果命運比死亡還悲慘的故事,這是唯一令他們興奮的話題。我在家鄉也聽到其他故事——有一天清晨,艾麗斯貧民區發現一個年輕的黑人,他全身抹成白色。即使在不可能看到原住民,更不用說與他們交談的城市,人們也以極其輕蔑的口吻,長篇大論地形容原住民的長相以及他們有多懶和多笨。這是因為媒體報道而造成的對原住民的刻板印象,有關原住民的報道隻局限於他們是靠救濟金過活的石器時代的酒鬼;也因為學校教導學生,原住民不比有特殊專長的大猩猩好到哪兒去,他們沒有文化、沒有政府,在白人至上的世界裏沒有生存的權利:他們是沒有目標的流浪漢,退化、原始且愚蠢。

當你初到一個城鎮,很難分辨真實與虛構的故事,是害怕還是妄想,是好人還是壞人。不過這個城鎮確實有些怪異——這個地方似乎沒有生氣,沒有根,但可能正因為如此,在某些時候顯得更加特別。隻因為我是叢林裏的都市人,每個人都想要嚇嚇我嗎?還是我突然來到三運黨的國度?我過去曾與原住民相處過——事實上,與他們在一起相處的日子是我有生以來最愉快的假期之一。當然他們會喝很多酒或偶爾出現打鬥場麵,但這也是澳洲白人的傳統,在酒吧和派對上司空見慣。如果這裏的黑人與我認識的黑人一樣,這群白人為何如此害怕和憎恨?如果他們不一樣,是什麼原因使他們不一樣?我的直覺告訴我要小心求證。我已嗅到城裏隱藏的暴力,我必須找個安全的地方。兔子也有求生的本能。

妄想症很容易使病情加重:我從來沒見過像我這樣對艾麗斯斯普林斯如此反感的人。我從溪流開始認識這個城鎮,這可能給了我一個扭曲的觀察角度。據說任何人隻要看過陶得河出現三次洪水,就會愛上艾麗斯。到我來到這裏的第二年年底,已看過河水暴漲不止三次,我極度憎恨,卻又無法解釋地迷上了它。

鎮上居民有一萬四千人,其中原住民有一千人。白人主要為政府工作人員、形形色色的社會邊緣人及探險家、退休的牧場主人、流動工人、卡車司機和小生意人,後者生活的最大功能就是剝削觀光客。一車車從美國、日本和澳洲都市來的觀光客期待在這個碩果僅存的浪漫拓荒哨站進行一場探險,並欣賞四周的沙漠奇景。鎮上有三家酒館、幾家汽車旅館、多家不入流的餐館和各種商店,販賣印有“我登上艾爾斯岩(Ayers Rock)”字樣的栽恤、台灣製的回力棒、有關澳洲文物的書籍,以及印有手持長矛的高貴原始人、背景取夕陽圖樣的茶巾。這是一個拓荒的城鎮,洋溢著帶有侵略性的陽剛氣息和強烈的種族衝突氣氛。

我在廉價的小餐館吃完早餐,然後走上開始喧鬧且刺眼的街道,眯著眼看我的新家。我問人哪裏可以找到最便宜的住宿,他們告訴我距離城北邊三英裏有個露營車營地。這段路程塵土飛揚,天氣又熱,不過十分有趣。沿著陶得河的一條支流,穿過桉樹林間可以看到一排排冒著青煙的煙囪,露出原住民的營地所在。左邊是艾麗斯的工業區,倉庫和工廠林立——鍍鋅鐵皮閃閃發亮,後麵則是郊區住宅修剪整齊的草坪和樹木。我到達時,業主告訴我,自備帳篷的租金是三塊錢,否則要八塊錢。

我的笑容消失了,渴望地看著冷飲,走出去喝了點溫熱的自來水。我沒有問自來水要不要錢,以防萬一真的要錢。公園角落有幾個蓄著長發、穿破牛仔褲的年輕人正在搭帳篷。他們看起來很容易親近,因此我問他們是否可以和他們住在一起。他們很樂於為我提供住處和友誼。

當晚,開著一輛破爛的小貨車,他們帶我進城,車上的配備一應俱全,凡是可以與喜歡自由生活的都市青年聯想在一起的東西一樣也不少,有五百萬分貝的汽車音響,甚至還有衝浪板。據我所知,他們要繼續往北方去。我們駛進燈光黯淡的城內,先到一家酒館買些酒。其中一位非常年輕害羞的女孩對我說:

“看看他們,是不是很惡心?天哪,他們和猩猩一樣。”

“誰?”

“土著。”

她的男友靠著酒館,在等著取酒。

“快點,比爾,我們快離開這兒。醜陋的畜生。”她的雙臂交叉放在胸前,仿佛因為極度厭惡而打寒戰。

我把頭枕在手臂上,咬著舌頭,心想今晚會很難熬。

展開駱駝計劃

第二天,我在酒館找到一份差事,兩天後開始工作。我可以住在酒館後麵的一個房間,房租從我第一個星期的薪水裏扣除,酒館供應三餐,這真是太完美了。這樣一來,我就有時間展開我的駱駝計劃了。我在酒館坐了一會兒,與店裏的常客聊天。我獲知鎮上有三個做駱駝生意的人,其中兩個人做觀光客的生意;另一個是阿富汗人,他把野生駱駝弄來賣到中東,當做食用駱駝。我遇到一個年輕的地質學家,他願意開車帶我去找他。

我一眼就看出沙雷·穆罕默德(Sallay Mahomet)是個行家。他彎曲的腿和操繩的技巧顯示出他對動物的熟悉和自信。他在塵土飛揚的圍欄旁為駱駝裝上看起來十分怪異的鞍具,圍欄裏擠滿這種奇怪的動物。

“我能為你效勞嗎?”

“早安,穆罕默德先生,”我以自信的口吻說,“我是羅蘋·戴維森。我打算進入中央沙漠,所以想要三隻野生駱駝,訓練它們,以便和我一起去,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幫忙。”

“哼。”

沙雷濃密蒼白的眉毛下的眼睛瞪著我。

“我以為你能辦得到。”

我看著地下,兩腳在地上磨蹭,喃喃地說了些自我辯解的話。

“你對駱駝了解多少?”

“沒有什麼了解,事實上,這是我頭一次看到它們,但……”

“哼。那麼你對沙漠了解多少?”

我的沉默明白表示我所知不多。

沙雷表示他很抱歉,不能幫我的忙,說完就轉身忙他的事。我的傲氣蕩然無存。這件事比我想象的困難,不過這隻是第一天。

第二天,我們開車到城南的觀光點,我見到業主和他的妻子,她是個和氣的女人,端出點心和茶招待我。當我把我的計劃告訴他們時,兩人麵麵相覷,不發一言。男主人友善地說:“歡迎隨時來此,認識一下駱駝。”他的另半邊臉幾乎忍不住地訕笑。我的直覺告訴我應該離他遠一點。我不喜歡他,我相信他也不喜歡我。除此之外,我看到他的駱駝彼此咆哮打鬥,我想他可能不是我學習駕馭駱駝的好對象。

鎮上三家做駱駝生意的最後一家,是距離城北邊三英裏的波塞爾家(Posel),據酒館裏麵的人說,業主是個狂人。

我的地質學家朋友開車送我到一家酒館,我順著查爾斯河(Charles River)河床往北走。走在涼爽的樹蔭下,這段路程令人心曠神怡。大地的沉寂不時被原住民營地養的一群狗的吠叫打破,它們跑出來向我和狄吉蒂示威,要我們遠離它們的地盤。狗主人用瓶罐朝它們扔,並大聲咒罵,不過對我們倒是點頭微笑。

我來到一間完美的白色小木屋前,四周綠草如茵,花木扶疏,宛如小一號的奧地利農舍,非常美麗,但坐落在這一片紅色沙石地帶,顯得有點錯亂。

駱駝的圍欄都是由手工劈的原木和粗繩建成,出自技藝高超的工匠之手。駱駝住的廄房有拱門和天竺葵花,沒有一樣不是恰到好處。葛拉蒂·波塞爾(Gladdy Posel)在門口迎接我,她是個嬌小的中年女子,飽經風霜的臉上流露出長年的憂愁艱苦,以及堅強的意誌,不過,也有些多疑。不管怎麼說,她是到目前為止第一個對我的計劃沒有表現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的人;或許她隻是比較善於掩飾。她的丈夫克特(Kurt)不在,因此我約好明天再來找他。她問:“到目前為止,你對這個鎮的印象如何?”

“我認為糟透了。”我答道,但立刻就後悔了。讓她對我起反感是我最不樂見的事。

她頭一次露出笑容:“過些時候你可能就習慣了。隻要記住,這裏的人大部分都很瘋狂,你必須小心。”

我問:“黑人呢?”

她臉上又露出懷疑的神情。“黑人沒什麼問題,問題出在白人對待他們的方式。”

這回輪到我露出笑容。葛拉蒂似乎是個叛逆分子。

被強行扣留

第二天,克特以他日耳曼民族的天性所能表現的最大熱情出來接見我。他穿著一身白色的工作服,頭上包著同樣潔白的頭巾。但是他的淡綠藍眼睛讓他看起來像是蓄了胡須的精瘦結實的摩爾人。靠近他站著如同靠近掉落的電源線,他散發出危險和旺盛的精力。他有一頭褐發,肌肉結實,一雙手因為工作而生繭且變得過大。他是我見過的最特別的人。在他帶我到走廊之前,我幾乎無法報上我的名字。他事無巨細地預告我未來八個月的生活,老是咧著嘴笑,露出不整齊的牙齒。

“你在這兒為我工作八個月,向我買一隻駱駝,我會教你如何訓練駱駝,你還會弄到兩頭野生駱駝。我有一頭駱駝可以賣給你,它隻有一隻眼睛,不過這不打緊,對你來說,它足夠強壯和可靠。”

“好是好,不過……”我結結巴巴地說。

“不過怎麼樣?”他拉高嗓門。

“買這隻駱駝要多少錢?”

“它值多少錢,讓我想想,我一千塊便宜賣給你。”

一千塊買一隻瞎眼駱駝,我心想,這個價錢可以買一頭大象。

“謝謝你的好意,克特,我沒有錢。”

他的笑容消失了,就像油水從水槽的排水孔流下去一樣快速。

“不過我可以在酒館工作,因此……”

“嗯,沒錯,”他說,“你去酒館工作,並留下來當我的學徒,我供你吃住,就從今晚開始,我們看你能學到什麼。就這麼辦了,你很幸運,有我為你做這些事。”

我一時領會不過來,愣在那裏,不敢相信我竟會被強行拘留。他帶我去留給我的駱駝棚住處,拿了一套新的駱駝裝給我。我爬進白色的大布袍裏,包上滑稽的頭巾,露出無神的眼睛,我看起來像是患了精神分裂症的麵包師傅。我對著鏡子笑得全身無力。

“怎麼回事,這套裝扮不夠好?”

“不是,不是,”我讓他放心,“我隻是從沒看過自己變成阿富汗人,如此而已。”

他帶我去駱駝住的地方,教我第一課。

“現在你必須從頭開始學。”他說,交給我一條掃把和一隻畚箕。

駱駝的糞便和兔子的很像,清清爽爽,一小粒一小粒,每粒分量差不多。克特手指的方向有一些。這時我才明白,何以我在這五公畝大的地方沒有看到一粒糞便,連一小塊都沒有,算算克特有八頭駱駝,這項成就真有點令人驚訝。為了向新老板表現我的勤勞,我彎下身仔細地把糞便掃幹淨,站起來等著檢查。

克特看起來有些不對勁,他的嘴唇似乎有點毛病,眉毛像起重機一樣上下移動。他褐色的皮膚脹得通紅,像火山爆發一般,唾沫橫飛地對我厲聲說:

“那是什麼?”

我有點摸不著頭緒,往地下看,什麼也沒看見。我跪下來,還是沒看見。

克特跪在我旁邊,指著一根紅頂草,下麵藏了一點小得不能再小且年代久遠的駱駝糞。“清幹淨。”他叫道,“你以為今天是假日嗎?”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會遇到這樣的事,我顫抖著把那一點用顯微鏡才看得見的糞便揀起來。這點陳年老糞幾乎已化為塵土。不過克特很滿意,我們繼續巡視農場。

在這件事之後,我兩度考慮是不是要留在那兒,不過很快我就發現我的魔鬼朋友是駕馭駱駝的天才。我現在要徹底打破有關駱駝的一些神話。它們是我所知除了狗之外最聰明的動物,依我看,它們的智商相當於八歲的小孩。它們深情款款、厚顏無恥、淘氣、機智。沒錯!機智、沉著、有耐性、勤勞,而且非常有趣和迷人。它們也非常難以馴服,既聰明又敏感,而且野性十足。這是它們何以如此惡名昭彰的原因。弄不好,它們可能非常危險和頑固。克特的駱駝溫馴多了,它們像好奇的小狗,身上沒有異味,隻是在生氣或恐懼時會把反芻的食物吐你一身。我也會說它們是極敏感的動物,如果駕馭者技術差,會很容易讓它們受驚嚇,並且容易肇禍。它們傲慢、具有優越感,認定自己是十足的上帝選民。不過它們也是懦夫,在貴族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脆弱的心,令我深深為之著迷。

克特繼續交付給我工作。清掃糞便似乎是最主要的事。我整天跟在這些動物的屁股後麵,收拾這些惡心的東西。克特後來告訴我,他有一次想到一個妙計,把足球裏麵充氣用的橡膠內胎硬塞在駱駝的肛門上。那天它們不斷地痛苦呻吟,然後昏厥過去。我看著身旁的克特,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

以後我將在每天清晨4點去抓駱駝,除去它們身上的束縛(它們被皮帶綁著,前蹄還拴著一截鐵鏈,以免它們跑得太快、太遠),再用一條長繩把它們牽回家。駱駝排成一列,前一隻的尾巴挨著後一隻的鼻子,等著上鞍具。我們每天會選兩三隻駱駝出公差,載著觀光客繞場一周,一次一塊錢。其餘的駱駝則留在圍欄內。我必須把中選的三隻駱駝帶到食槽,用掃把為它們梳洗,要它們“烏西”(Whoosh,阿富汗語,意思是“坐下”——譯注。),然後再把克特設計的仿阿拉伯式的俗豔鞍具套上去。這是我接下來八個月生活中最美好的部分。克特把一大堆事丟給我做,這樣最好,我根本沒有時間去對駱駱產生恐懼感。我每天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把克特的領地整理得井井有條,雜草不生,使草皮上連一根草都不敢長錯地方。

與克特不歡而散

當天,那個好意開車載我到城裏四處跑的男孩來找我,看看我的情況。我告訴克特我有訪客,然後帶他到駱駝的廄房。我們坐著聊天,傍晚彩霞滿天,斑斕絢麗。我做了一天雜工,已累得筋疲力竭。克特讓我忙得團團轉,在食槽和圍欄間來回奔波。我已把花園的雜草除盡,用一把剪刀修剪遭到蟲害的紅頂草,修剪的範圍足足有一英裏長,並帶領無數惹人厭的觀光客騎駱駝繞場,加上東擦擦,西抹抹,直到我感覺快要倒下為止。我幾乎一刻都不得閑,克特一直在監督我的工作,時而當著觀光客的麵對我大呼小叫,令觀光客不知所措,時而又低聲安慰我。我在工作時忙得沒時間思考我是不是能忍受八個月的這種待遇,但是當我與男孩聊天時,我心裏對那個人的怒氣全部爆發了出來。我心裏罵道:好個狂妄的無賴,多可悲、蹩腳、小氣、死心眼、嘮叨又惹人厭的家夥。我恨自己與人相處時的懦弱,這是女性的通病,弱者的表現。我對他不夠積極,應該提出更多抗議。當我結結巴巴地把這種無力和內在的憤怒宣泄出來時,克特出現在角落,幽靈似的大步走來。在他還沒有來到我們跟前時,我已感到他的憤怒。他用顫抖的手指著我的朋友,咬牙切齒地說:“你,你滾!我不知道你是何許人,天黑後不準有人留在這兒。你可能是傅拉頓(Fullarton)派來探查我的駱駝鞍設計。”

然後他瞪著眼說:“我的人告訴我你已去過傅拉頓那裏,如果你為我工作,就不準再接近那裏,永遠別想,明白了嗎?”

我勃然大怒,我可憐的年輕朋友已經不見了,他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黑暗中,隻留下我對克特發飆,罵盡天下所有惡毒的話,並對他大吼,休想要我再為他做那些肮髒的事,我寧願死。我盛怒地奔回房間,把他原本應該像玻璃一樣小心使用的寶貝門砰一聲用力關上。我開始收拾隨身的東西。

克特呆立在那裏,他錯看我了,他剝削得太厲害。他眼裏的鈔票消失了,他失去一個傻瓜和奴隸。不過他太驕傲,隔天早上並沒有向我道歉。我一大清早就搬回酒館。

酒館有四個廳,我工作的“沙龍酒吧”(Saloon Bar)多數是熟客,有卡車司機、牧場工人,其中一些人有部分原住民血統。偶爾上門的黑人牧場工人,拿著剛領到的兩百元支票到酒吧兌現,隔天早上就花得所剩無幾。不過,黑人的錢雖然好賺,但他們心知肚明會惹人厭,所以也就不常進來。“雅座酒吧”(Lounge Bar)主要接待觀光客和一些社會地位較高的熟客,不過這兩個廳的客人經常相互流通穿梭。撞球室(Pool Room)允許黑人進入,但很勉強。“內廳酒吧”(Inner Bar)是一間舒適但裝潢低俗的廳堂,這裏是警察、律師和上流階級白人喝酒的地方,黑人被禁止進入。雖沒有法律或明文規定黑人不準進入,但有“客人必須穿著整齊”的服裝規定。酒館裏的人稱這個酒吧為“同性戀酒吧”(Poofter's Bar)。不過,至少這家酒館沒有狗窗口,北領地(Northern Territory,澳大利亞三大行政區之一,位於熱帶——譯注。)許多酒館都有狗窗口。這些小窗口開在酒館後麵,專門賣酒給黑人。

我住在後麵一間通風的水泥鴿籠裏,有一張鋁床,上麵鋪著一條被弄髒的鮮粉紅色絨線床罩。我愉快地寫信回家,興奮之情溢於字裏行間,告訴每個人我正在大牧場訓練駱駝,說我如何用鞭子馴服它們,隻擔心它們有朝一日會反抗我,因此沒有把我的頭放到它們嘴裏。在這些笑話背後隱藏著一種愈來愈沉重的憂鬱。尋找駱駝,甚至有關駱駝的常識都變得比我想象的更艱難。那時,我的計劃已傳開來,成為客人的笑柄,他們提供我一籮筐沒有用和不正確的消息,堆成荒唐的圖書館。突然間,大家都成了駱駝專家。

澳洲的性別歧視

一個人不需要太深入研究即可發現何以一些最義憤填膺的女性主義者,在她們的女性主義形成時期,呼吸著澳洲的清新空氣,卻收拾起袋鼠皮背包,直奔倫敦、紐約或任何反女性主義的大男人主義的地方,讓她們滿是傷疤的意識慢慢消退,這些意識就像黎明前的恐怖夢魘。任何一個在艾麗斯斯普林斯清一色是男性的酒吧裏工作過的人,都會了解我的意思。

有些男人在酒吧開張前就在門口晃蕩,在泡足十二小時後,才依依不舍地離開,這時通常是清晨4點——酒吧打烊的時間。其他人在固定時間、固定位置與固定的朋友喝酒,有時彼此相對打著嗬欠;他們總是說著相同的事,得到相同的響應。也有一些人獨自坐在角落,做著天知道是什麼的夢。這裏的人有很瘋狂的,有很小氣的,也有極少的異數——非常可親、樂於助人和有幽默感。到了晚上9點,有人會為了失去機會、失去女人或失去希望而落淚。當他們飲泣時,我就隔著吧台握著他們的手,說些安慰的話,他們一言不發地喝酒,不自覺地緊靠吧台。

想要真正了解澳洲厭惡女人的傳統,必須追溯白澳兩百年的曆史,兩個世紀前一群英國囚犯登陸澳洲,來到“廣大黃土地”的海岸邊。事實上,他們登陸的地方有綠地,也適合人居住,後來才進入黃土荒地。在殖民地的生活不容易,但這些男人學會在工作時同心協力,如果他們四肢健全,就會冒險闖入禁地,努力維持卑微的生活。他們非常強悍,況且也沒有後顧之憂。他們靠酒精緩和生活上的打擊。到了1840年,這些居民感覺少了些什麼——綿羊和女人。於是他們自西班牙進口綿羊,這神來之舉讓澳洲日後得以建立經濟版圖;後來他們從英格蘭的貧苦人家和孤兒院運來一船又一船的女人。女人永遠不嫌多,因此可以想見當年悉尼碼頭迎接這些勇敢地乘帆而來的女孩的瘋狂場麵。女性受到如此對待的痛苦回憶,很難在短短的一個世紀間消除,而且這種性別歧視的傳統繼續被保持著,並在全國每一個酒館裏發揚光大,特別是落後的內陸地區,男人仍情緒化地固守澳洲男性的刻板形象。現代澳洲男人的表現方式仍毫無魅力可言,偏見、盲從、無趣,最糟的是性格凶殘。他們的生活樂趣僅限於打鬥、狩獵和喝酒。對他們來說,配偶可以是任何女人,隻要不是意大利佬(wop)、阿拉伯佬(wog)、新來的英國移民(pom)、土著(coon and boong)、黑人(nigger)、日本佬(nip)、法國佬(frog)、德國佬(kraut)、共產黨(commie)、同性戀(poofter)、東方佬(slope)、手淫者(wanker),對了,還有幼齒(shiela,chick or bird)。

有一晚,酒館裏一個較好心的常客悄聲對我說:“你要小心,一些家夥已點名你是下一個被強暴的對象。你不應該這麼友善。”

我整個人都垮了。我隻不過是拍拍他們的肩膀、扶那些爛醉的人一把,或是默默聽一些令人心碎的故事。我頭一次感到真正的害怕。

另一個晚上,我在“內廳酒吧”代班,裏麵約有六個男人在安靜地喝酒,其中有兩三個警察。這時,突然有一個喝醉的原住民老婦衣冠不整地走進來,開始對著那幾個警察罵髒話。一個大塊頭警察走向她,抓住她的頭撞牆。他回罵:“閉嘴,滾蛋,老酒鬼。”我的四肢發軟,跳過吧台阻止他。他把她拉到門口,丟到街上。酒吧裏沒有人離開座位,事後大家繼續喝酒,有人談到原住民的愚蠢。那晚,我在沒人注意時,躲在吧台後麵流淚,不是出於自憐,而是出於無助的氣憤和厭惡。

這段期間,克特克服他強烈的自尊,偶爾來酒吧勸我回去。我比較樂於見到的葛拉蒂也經常來看看我的近況,私下勸我接受。在酒吧待了兩三個月後,我存的錢足夠讓我考慮回去,雖然這個念頭不是很吸引我。情勢已很明顯,克特那兒是學習的好地方,如果不理會他的怪異行為,或許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而且他這幾次來看我時都非常討喜,不禁讓我認為自己可能犯了技術上的錯誤。

因此,我開始在空閑時去他的駱駝場,並在那裏過夜,這一次葛拉蒂堅持要我睡在屋內,第二天早上再回去工作。但是這一回酒館真的把我惹火了。

我一早回到我的小窩,發現一大塊形狀整齊的糞便近乎眷戀地躺在我的枕頭上,好像它就屬於這兒,仿佛它終於找到歸宿。我有個荒謬的想法,認為我應該用某種方式表示我的存在,就像我是個闖入者。比方說,“對不起,我想你睡錯床了”。我盯著它看,張著嘴,手撐在門上,呆立至少五分鍾。我可以感覺到我的幽默感、自信及對人性的信心正在消退。我知會酒館後,逃到相比之下較不瘋狂的牧場。

再度回到克特的牧場

經過那次之後,克特的嚴厲似乎還可以忍受。在清新的空氣中和炙熱的太陽下做著繁重的勞役,有逗人開心的駱駝,還有葛拉蒂,生活似乎又有了希望。除此之外,克特雖然絕沒有好心腸,至少還間歇性地保持禮貌。他是一位難得的好老師。他強迫我用我自己絕不敢嚐試的方式與駱駝為伍,但不至逼得太緊,以免讓我失去信心。結果我變得一點都不怕,這些家夥不管做什麼都嚇不著我。那段期間身體沒有搞壞,得感謝守護天使、克特的英明和好運。他似乎對我的進步感到滿意,開始教我駕馭駱駝的秘訣。

“記住,要注意這隻駱駝,從早到晚盯著它,了解它在想什麼。而且要優先照顧這隻駱駝的需求。”

他的八隻駱駝都各有自己的個性。比蒂(Biddy)是駱駝王國的貴婦,比人類更高一等;米奇——米奇(Misch-Misch)是容易興奮、虛榮的年輕貴族;卡土姆(Khartoum)是令人喜愛的緊張大師;艾力(Ali)是悲傷堅忍的小醜;法哈妮(Fahani)是年老體衰的可憐老婦;阿巴(Aba)是有學習障礙的孩子,為青春期所苦;巴比(Bubby)是永遠現實的詼諧角色;杜基(Dookie)則是天生的國王。我全心全意地愛著它們。不論我對它們認識多深,總是還有需要學習的地方。

它們不斷地讓我驚奇和著迷,直到有一天我在印度洋岸離開我自己的四隻駱駝為止。我可以目不轉睛地注視它們幾個鍾頭,笑它們滑稽的模樣,和它們說話,撫摸它們。它們占據我所有的思想和僅有的空閑時間。晚上,我很少與克特和葛拉蒂一起看電視,寧願到屋外灑滿月光的牧場上聽駱駝反芻的聲音,自言自語地與駱駝交談。隻要這種戀愛生活繼續下去,我就不必太多去想我的旅行計劃;這個計劃停留在一個漫長的隧道的光亮且安全的那一端。

克特在我出了差錯時還是會對我大吼大叫,不過我可以忍受,甚至有著被虐待狂般的感激,因為這樣可以讓我保持忙碌,戰勝我天性的懶惰,讓我快速學習。除此之外,隻要他稱讚幾句,或是露出難得的笑容,我就感到難以言喻的輕鬆和驕傲。出自一個專家的恭維,比其他人隨口的讚美更有價值。世上也有許多奴隸是快樂的。

牧場奇幻而神秘地坐落在全世界最古老的岩石間。也許是這片冷漠的不毛之地,凸顯著四周土地的神奇和肯定生命的特質。進入這片土地,塵沙撲鼻,熱浪襲人,還有無所不在的澳洲蒼蠅令人分心。這片土地大得驚人,它那地表最古老、貧瘠和令人畏懼的景觀,讓人覺得自己的渺小。這塊澳洲大陸是神話的熔爐,廣大無垠的內地,吐著清新的空氣和蘊藏著無限力量的老邁沙漠,等著人去發掘。以我目前所處的封建環境,要說我的自由感與日俱增似乎很可笑,但是沿著那些沒有時間性的邊界散步,或是在月光下順著閃閃發亮的河床漫步,就什麼事都可以彌補、原諒,任何疑慮都能一掃而空。

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時還延長工時,每周工作七天。如果遇到下雨或克特宣布牧場公休一天,牧場還是有一些修修補補和清掃的工作要做。我開始發現克特把他訓練駱駝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例如,他不準我穿鞋子,磨煉兩個腳丫子的過程苦不堪言,讓我的皮膚學習抵抗狀如狼牙棒的芒刺,這些芒刺的直徑足足有半英寸。有些晚上,那一雙紅腫、刺傷和發炎的腳讓我痛得睡不著。如果我提出抗議,克特會認為我不聽話,而我的自尊也不容許自己經常抱怨。我為自己建造了牢獄,就必須忍受獄卒使出來的所有的整人辦法。最後,當我的兩隻腳變得又黑又粗,有許多龜裂紋路和厚繭時,克特才準我穿拖鞋。他看我吃飯也能從中得到奇異的樂趣。我狼吞虎咽時,他會對我說:“吃光,女孩,這就對了。你需要力氣。”這句話一點兒也沒錯。他像鷹一樣監視著我,在我做錯時斥責我,表現好時拍拍我,並且給我食物。

因為有共同的敵人,也因為結交了溪邊的原住民,使得葛拉蒂和我之間的距離拉近,發展出了深厚的友誼。沒有她,我根本無法忍受克特這麼久。她在城裏有個工作,不僅是為了贏得丈夫的尊敬,也因為克特不斷抱怨他們的經濟狀況。牧場應該經營得比現在更好,這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克特與傅拉頓之間的宿仇,據克特的說法,傅拉頓買通所有觀光巴士的司機,要他們遠離克特的牧場;另一個原因是假若真有顧客上門,克特也對他們十分輕蔑和不禮貌。

“你們在圍欄上幹什麼?你們這些白癡,你們這些該死的觀光客,不識字嗎?我們今天不開門,你們以為我們沒有假日嗎?”

這是我對克特少數有好感的地方之一。我和克特真正能溝通的時刻,除了駱駝的事之外,就是一起大罵他所謂的“恐怖分子”,並把他們攆走。克特心情不好時,每個人都遭殃,包括他的飯碗。這是他唯一表現出一點剛直本性的地方。也正因為如此,幾個月相處下來,我們幾乎累積成某種友誼,我把這歸因於我仍被中產階級的仁心妄想所驅使,相信人性本善,隻要你能發覺他們問題的根本所在。但是他最終還是擊敗了我的傻念頭。他的內心世界仍舊原封不動,不曾被感動。我在那個時期仍亟欲了解完全在我認識範圍之外的人,後來我發現,隻有在完全沒有恨意之後,才能了解和原諒一個人。

現在我能以較平靜的心情回想那段時光。克特為自己創造了地獄,這令我難過,因為我曾和他度過一些美好的時光,騎乘駱駝平靜地走一大段路穿越內陸,或在溪邊學習賽駱駝。我不用鞍具騎著駱駝奔馳,完全顧不得駱駝蹄下飛掠的地麵。我興奮極了。通常我騎的是那隻年輕的駱駝——杜基。它是我的最愛,我懷疑它也是克特的最愛。在訓練的過程中與一隻動物產生特殊感情,經過恐懼、集中心力和困難的階段,看著一千磅重、容易受驚和狂野的麻煩東西變成一頭完美的野獸。由於我自己也在接受訓練,所以這種感受特別強烈。杜基和我是搭檔,我們一起接受責難。

克特與駱駝的關係有一個缺點:他脾氣上來時對它們非常殘暴。沒錯,對待駱駝必須很嚴厲,不好的行為必須嚴加斥責,好好地打幾下,但克特總是太過火。年輕的駱駝特別怕他。我第一次目睹這種凶暴的場麵是在我剛來不久,杜基抬腿踢了克特一下,克特便用鐵鏈狠狠地抽那條踢他的腿,足足十五分鍾,直到我想那條腿大概已經斷了。我走到屋內找葛拉蒂,說不出話來。我兩天沒有和克特說話,倒不是想懲罰他,隻是無法麵對他。在我和克特的關係中,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表示懺悔。他不想再次失去我。但這種事不斷發生,好像每個人都認為無法避免,包括那些駱駝,像其他事一樣必須忍受。

最初幾個月,我經常因為極度失望而想收拾行李回家,承認自已被徹底打敗。但這種念頭每次都被克特的詭計成功化解。他會放我一天假,我滿懷狐疑地接受獎賞。我可以嗅得出一種陰謀,他在誇獎我的工作後,會告訴我他想到一個有關待遇的新協議。他要我做滿八個月,接下來兩三個月,他會幫我張羅鞍具和旅行裝備,之後他再免費讓我挑三隻駱駝,等旅行結束了再把它們送回來。這個條件太誘人了,我知道他在耍我,卻寧願信以為真。我看著他的眼睛,裏麵閃著自私自利的光芒,不過我還是接受了。這是君子協定,克特拒絕簽合約,說那不是他做事的方式,但每個人都知道克特不是君子,特別是我。他讓我受製於他,但是如果我希望夢想成真,我別無選擇。

烏鴉因我而死

我經常對克特說我喜歡烏鴉——它們對我而言是野生自由和生存智能的真諦。我想要一隻。這聽起來是個自私的想法。要是能夠很小心從巢裏偷一隻小烏鴉而不驚動其它小烏鴉,甚至它們的父母,其實是很容易的事。你可以訓練它飛,來找你要食物和關愛,不需要將它關在籠子裏或綁住。小烏鴉度過備受寵愛的童年後,往往會呼朋引伴回家喝下午茶和開派對,但最後仍會離開你,與它的同類在叢林裏展開新生活,從此大家過著快樂的日子。

克特說他最不願意做的事就是幫我弄隻烏鴉。我們開始觀察河床附近的巢。烏鴉父母正在河邊橡膠樹上四尺高的巢裏喂食好幾隻餓得嘰嘰叫的小烏鴉。一個大熱天中午,萬物昏昏欲睡,一隻灰鶴飛到一個烏鴉巢對麵的樹上,開始打瞌睡。烏鴉父母中的一隻原本獨自格格傻笑,現在顯然已無聊至極,於是飛到對麵的樹木,停落在灰鶴下麵的一根樹枝上,灰鶴還渾然不覺。這隻烏鴉跳上那根樹枝,盡量不出聲,滿不在乎地側身前進,等到挨近那隻正在酣睡的灰鶴時,突然發出粗啞的叫聲,並猛力拍翅。灰鶴驚慌失措地衝飛到六尺高的空中,明白是一場惡作劇後才恢複鎮定。我們笑翻了,決定對那個巢下手。

抓烏鴉是一次大探險:準備繩子,騎駱駝和吃午餐。克特向我保證,他是爬樹高手,可以摸到鳥巢。但試了幾次後,雖然他已清楚地看到巢裏的四隻小烏鴉,可就是夠不著。他從樹幹上滑下來,宣布月計劃。

“可是,克特,你不能這樣做。我們不要四隻烏鴉,它們會摔死的。”“胡說,鳥巢很輕,會飄下來。而且,樹枝會墊在下麵。你是怎麼回事?你不是想要一隻烏鴉嗎?”

我勸不了他。他把繩子掛在樹枝上,使出渾身的力量把它扯下來,樹枝連鳥巢一起掉下來,還有兩隻死烏鴉,一隻在我手上死去,還有一隻摔斷了腿。

我用鳥巢的羽毛把阿克納頓(Akhnaton)包起來,放在衣服裏,騎著杜基把它帶回家,我走在克特的前麵,不讓他看到我在哭。

發現受騙

這時有兩件事讓我的日子好過些。我姐姐送我一頂帳篷,我把它搭在牧場附近山丘的背麵,讓自己保有一些隱私。我也開始與鄰居交朋友。他們是陶藝家和皮革工藝家,典型的嬉皮士,有那種亡命之徒的迷人情調,十分友善和好客,用一種我幾乎已忘記的語言與我交談。他們住在一棟看起來是唯一真正屬於艾麗斯斯普林斯的建築裏——一棟年老失修的石屋,稱為巴索農莊(Basso’s Farm),坐落在山間,我愛這棟房子一如愛它的主人。波莉(Polly)、吉歐夫(Geoff)和他們的小孩住在一頭,瑪莉娜(Malina)、丹尼(Dennis)和丹尼的兩個小男孩住在另一頭。瑪莉娜是一個皮膚細嫩、紅頭發的蘇格蘭少女,陶藝做得極好,但深受熱帶疾病、蚊蟲叮咬和中暑所苦,與其他人不一樣,她實在很難去讚美沙漠的美好。

我隻要一有空,就往那裏跑,穿著像麵包師傅的駱駝裝,在門口聊天、大笑,或看著波莉縫皮革,或是幫她的女兒換尿片,不讓她提高嗓門或是看起來像受到騷擾的樣子。波莉的手藝極佳,她做的皮包沒有匠氣,精致,設計很美,細部極講究。她說要教我,我發現我缺乏她那種耐性、靈巧和天分,不過經過一番努力後,好不容易完成兩個山羊皮包,非常漂亮,但後來在我的旅程中派不上用場。不過,因為上課很方便,最後我也開始做我的行頭,不過那已是一年以後。

現在我的社交生活以巴索農莊為中心,大多數晚上我都會在那兒消磨一兩個鍾頭,與他們喝酒聊天,趕走那些飛蛾撲火般圍繞著燈光的蚊蟲,抱怨克特,認識幾個富於同情心和友善的艾麗斯斯普林斯人。但是這段期間,我特別不喜歡與外人接觸,我很退縮,無法放鬆,特別是在別人介紹自己時已被貼上標識——引起我的認同危機。“這是羅蘋·戴維森,她要騎駱駝橫越澳洲。”我不知該如何是好,隻有麵對。另外一個陷阱是,很不幸地,我開始有了“駱駝女王”的形象,當時我應該及早澄清。

一個涼爽宜人的晚上,我在這裏體驗了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幻覺——酒精引起的。那天晚上我喝下半瓶龍舌蘭酒,跌跌撞撞地到屋外小便。這時我眼前出現三隻駱駝的鬼魂,全都上了鞍,配上美麗的阿拉伯貝都遊牧民族裝備,在檸檬樹下,其中一頭白色的朝我緩步走來。雖然是個預兆,但是當時我已頭昏眼花,我的神經經不起這種驚嚇。我用顫抖的手提起褲子,沒命似地奔跑了半英裏路,回到我的帳篷。途中我跌入溝裏,狠狠地摔了一跤。那一晚的其他時間,我都處於半昏迷狀態,如墜入五裏霧中。隔天早上我頭痛欲裂,就像一輛大卡車一直在我腦袋裏換檔,足足持續了一整天。那漫漫的幾個月中,我發現自己隻要盯著某件東西三秒以上,就會出現駱駝的影子。隨風搖擺的樹枝變成了正在咀嚼食物的駱駝頭顱,塵土的景象變成正在奔馳的駱駝,天上飄的雲也變成坐著的駱駝。這明白顯示我脆弱的心靈已變得癡呆,令我有點擔心。不管我的新朋友是不是注意到這一點,他們都幫助我度過這一段日子,不需要太花腦筋,因為他們與我過去的生命沒有什麼關連,因為他們會讓我歡笑。

我的帳篷一點都不舒服,暴露在沙漠的烈日下,但這是我的——屬於我的空間。阿克納頓在黎明前就會昂首闊步地走進帳篷,對狄吉蒂發動攻擊,直到後者爬起來反抗為止。然後它會拉開我臉上的被子,輕輕啄我的耳朵和鼻子,嘎嘎叫,直到我起來喂它。它從不知足,天知道它怎能塞得下那麼多肉。

當我要去工作時,它會棲立在我的肩膀或帽子上,我們爬過山丘,望見山腳下的牧場像假翡翠般展開。這時阿克納頓會打起精神振翅一飛,落到屋頂上。這是我最接近飛行的假想經驗,因此阿克納頓天生的貪求和周期性的盜竊狂也就值得忍受了。

我為小駱駝裝滿一桶甜美的牛奶後,狄吉蒂每每跳起六尺高,用爪子去攫那些伸長的脖子,以為那是她的早餐。阿克納頓會俯衝過去把小駱駝們全部轟走,它無法克製愛捉弄人的天性,狄吉蒂很想咬它,但我不允許。她雖然不喜歡這隻烏鴉,最後隻好習慣接受它。她甚至容忍它騎在她背上,烏鴉則樂此不疲,在上麵哼哼唱唱及喃喃自語,並自戀地以喙整理藍黑相間的羽毛,偶爾會啄狄吉蒂,催她走快些。我生平第一次發現自己喜歡與動物做伴更甚於人。我很害羞,對於我的同類感到困惑,而且不信任他們。我肯定他們想了解我。我沒有察覺到我已變得孤立,充滿防衛心,且沒有幽默感;我不知道自己很孤單。

我的帳篷下場極慘。一個下冰雹的晚上,我正在睡覺,冰雹堆在帳篷頂上,直到帳篷破裂倒下,一噸重的冰水就這樣直灌進來。我回到克特家,漸漸又開始感受到壓力。他一直抱怨缺錢,因此我決定每周在城裏的餐廳裏工作幾個晚上。那份差事令人厭惡,但意味著我再度回到人群,與真真實實的人在廚房裏說說笑笑;而這也意味著我隔天在牧場工作會極度疲倦。克特變得極苛刻和懶惰,把大部分的事都交給我做,我發現自己已十分能幹。這正合我意,因為這樣他就不會緊盯著我。

不過,有一天早上,他宣布我要提早兩個小時起床去牽駱駝。我不敢置信地瞪著他,這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與他抗爭。

我低聲說:“你這個混蛋,你這個超級混蛋,你竟敢這樣要求我。”

我已為他工作了八個月,距離他必須幫助我的時間愈來愈近了。他最近變本加厲,希望我會因吃不消而自動放棄我的權益。他不斷耍些小手段,不過這隻會使我不讓他詭計得逞的意誌更堅定。現在我身心俱疲,無法再控製我的情緒。克特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但是一小時後,我回去找他,他臉色死白,嘴唇繃得緊緊的。

他抓住我死命地搖,直到我的牙齒撞得格格作響,他嘶啞著說:“你必須照著我的話做,不然你就走路。”

好心的沙雷

第二天,我茫然地離開牧場。我永遠不會得到我的駱駝或任何東西。我為自己瞎了眼,竟然被他愚弄這麼久而感到錯愕。我無精打采地在鄰居那裏閑晃了幾天,經常放聲大哭,捶胸頓足。後來一個暴躁的老紳士沙雷·穆罕默德成為我的朋友、駱駝宗師和救星。他對我說,任何能夠忍受克特這麼久的人,都值得好好休息一下。他迫不及待地給我白紙黑字的保證,我若為他工作幾個月,他會給我兩隻野生駱駝。我感激得很想狠狠親他,抱著他的腿說謝謝,謝謝,謝謝。但這不是沙雷的作風。我們達成協議後握手,展開全新的生活。

沙雷慷慨得離譜,他明知我對他的工作幫不上什麼忙。他從一個來自布裏斯班的老朋友口中得知了我的慘況。這位老朋友也是駱駝師,曾帶著他的三隻駱駝兩度橫越澳洲中部,是拓荒時代以來第一個完成此壯舉的人。那個可怕的夏天,我們兩人都為沙雷工作。也許是我們工作的帳篷酷熱難耐,也許是有毒蛇不斷從草地爬過,也許是一英寸長的蚊子在半夜吸你的血,直到你抓狂,也許是所有人與駱駝處久了,都有一點熱帶神經質,不管是怎麼回事,我都盡量與丹尼保持距離。他一開始非常熱心地幫我,而我們的爭吵卻不時在這又黏又濕、快要沸騰的空氣中爆發。

我從克特那裏學會駕馭駱駝的技巧,跟著沙雷和丹尼學會應付艱難和混亂;事實上,這些動物若有機會是會殺人的。丹尼是緊張大師,他老是喊著“注意”“小心”,而沙雷直覺地想要保護他認為較軟弱的女性。拜他們兩人之賜,我生活在幾乎無止境的恐懼中,我極力想在兩個男人麵前表現,結果反而弄巧成拙。那段期間,我被駱駝踢、攻擊和踐踏;我從一頭想要躍起的野駱駝身上摔下來,我的小腿被擠壓在鞍的鐵條和一棵樹之間。這是駱駝不想讓人騎在背上所使用的老伎倆:推擠他們,讓他們從某一側摔下來,或索性坐下來,在他們身上打滾。我的騎術不夠好,我的身體也不夠強壯。我開始感到自己有多沒用和笨拙。

沙雷教我最重要的幾招是如何用繩子綁駱駝,如何用白木和無脈相思樹切削尖木樁,如何結繩,如何上鞍,這些都是小常識,不過對我日後在荒野中求生十分重要。他是這類常識的無窮寶藏。他這輩子都與駱駝為伍,雖然他和駱駝的關係決不生疏,以我的軟心腸來看,有時他對駱駝很粗暴,不過他是城裏首屈一指的駱駝師。他對駱駝了如指掌,一些小常識不知不覺地在我腦海裏生根,在我旅行途中意外地派上用場。我見到了他的妻子艾瑞絲,她極有幽默感,幫助我對自己的境遇釋懷。她與沙雷是對比和互補的完美組合,他們是我在這個可怕的處境中遇到的兩個最好的人,至今我仍仰慕、喜愛和尊敬他們。我永遠感激他們。

一個下午,我正在小屋裏泡澡,醒來時有種怪怪的感覺,好像有人正在看我。我想也許是城裏的人來了,趕緊拿起衣服,但是沒看到人。我又躺下,但仍有被偷看的感覺。我四處張望,從帳篷頂上一個兩英寸的小洞看去,是阿克納頓閃閃發亮的藍眼睛,先是右眼,然後換左眼,緊盯著我赤裸的身體。

我拿起一隻靴子朝它扔去。

它愛偷東西,令人忍無可忍。當你正要刷牙時,它會銜走你的牙刷,飛到樹上,直到你放棄吼叫,對它猛揮拳,它才會把牙刷丟下來。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你坐下來準備喝杯茶時,糖罐和茶都準備好了,它老兄會把湯匙拿走。

我有一個睡覺用的帳篷,形狀像甜筒,綁在一根凸出的樹枝上。由於天氣太熱,我一半睡在裏麵,一半在外麵,那根樹枝約在我上方六尺。一天清晨,天還沒亮,阿克納頓照例叫醒我,但我已厭倦了這個例行公事;它絕對有能力喂飽和照顧自己,不應再依賴它的代理母親。在它沒辦法叫醒我,以及我罵它要它自己去張羅早餐後,它跳上那根樹枝沿著樹林漫步,然後從容不迫地對準我,在我臉的正中央撒了一泡尿。

浸潤在友情中

我到艾麗斯已將近一年,完全變了一個人。好像我原來一直在那裏,過去的我隻是另一個人的一場夢。我與現實已有點脫節。我想再見到我的朋友,因為我開始明白除了駱駝和幾個瘋男人外,我與外界有多麼疏離。我與克特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對我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影響——我變得善於保護自己、多疑且隨時防備著別人,如果有人可能對我不利,我隨時準備對他飽以老拳。這聽起來像是一種負麵人格特質,但是對我超越女性典型發展很重要;女性從出生就被訓練得要親切可人、柔順、有寬恕心、富同情心,且逆來順受。這方麵我可能要感謝克特,我膽小的個性也不見了。不過我身體的強壯還比不上我意誌的堅強——像牛頭犬一樣不屈不撓。我決定飛回昆士蘭的家,去看我最好的朋友南西(Nancy)。她和我是多年知己,共同經曆布裏斯班1960年後的沉悶時代,我們發展出了一種親密、容忍和相親相愛的友誼,這種友誼僅存在兩個有心去經營的女人之間。她是一把尺,我可以用來測量我學到了什麼,以及我的感覺。她比我大十歲,也比我多出十年的智能,她總能夠洞察我在想什麼,幫我理出頭緒。她的聰慧和親切最令我珍惜。現在我需要和她在廚房的小餐桌上好好談一談。

我搭乘一架小飛機回家,飛越一望無際的辛普森沙漠(Simpson Desert),讓我兩度想到自己的旅行計劃有多魯莽。南西和羅賓(Robin)住在昆士蘭南部花崗岩山坡地的一座果園內。那是海岸邊潮濕的青蔥綠地,我離開好久了,現在看起來很狹窄、封閉和雜亂。

南西一眼就看出我的變化,我們在咖啡、威士忌和香煙的陪伴下,每天都聊到清晨。我的許多朋友也在那兒,再回到這種親切的感覺裏真好。我把西部的傳奇故事說給他們聽,有誇張的故事,還有真相。能夠再度這樣開懷大笑,就像服用靈丹一樣。在我離開前的一個下午,南西和我在野外散步。我們話不多,最後她說:“羅蘋,我真的很喜歡你現在做的事,過去我不了解,但你身體力行,為自己做一些事,這對我們都很重要。雖然我不能說我不想你,不為你擔心,但我要說的是你做的事很棒,我會因此而愛你。我們離開彼此,這種友誼的安慰很重要,雖然有時很艱苦,但我們再聚首時,可以交換學習心得,即使我們改變很多,變得認不出彼此。”

當晚,我們在穀倉開送別派對,大夥兒跳舞、喝酒、談笑,直到黎明。我在其他地方找不到像澳洲社會某些小團體中的親密友誼。這與澳洲傳統的夥伴關係有關;與人們有空閑互相關照有關;與異議人士必須結合在一起有關;與我們的文化裏,競爭和成就不是很重要有關;與在這種沒有傳統包袱的空間和潛力下,培養出寬大的靈魂有關。無論如何,這種友誼特別值得珍惜。

回家一趟,更增強了我對自己和正在做的事情的信念。我感到鎮定、樂觀和堅強,現在這趟旅行不再與我自己格格不入,我也不再擔心這件事是不是有意義,我可以清楚看清做這件事背後的理由和需要。

幾年前,有人問我一個問題:“你存在的世界的本質是什麼?”當時我已有三四天沒吃沒睡,認為這是一個很深奧的問題。我花了一個小時回答,我的回答似乎直接是來自潛意識:“沙漠、純潔、火、空氣、熱風、空間、太陽、沙漠沙漠沙漠。”這個回答令我吃驚,我沒想到這些象征對我內心的影響如此強烈。

我讀了很多有關原住民的書,這也是我想到沙漠旅行的另一個原因,這是認識他們最直接簡單的方式。

我對我的生活和它的不斷重複感到厭煩,我一直換不同的工作和研究項目,興趣都不大,也都沒完成:我也厭倦了沉溺在否定當中,這與我的世代、我的性別和我的階級的隱憂有很大的關係。

因此,我做決定時還不能自圓其說。我直覺地做了抉擇,到後來才賦予它意義。我從未把這趟旅行當做一次探險,或想證明什麼。當時我認為最困難的是決定采取行動,剩下的隻需要堅持到底。恐懼隻是紙老虎。一個人真的可以改變或控製他的生活,而其中的過程就是回報。

該我挑選駱駝的時候到了。我選了頑固但是安靜的老貴婦艾庫塔·凱特(Alcoota Kate),以及年輕漂亮但野性十足的齊萊卡(Zeleika)。沙雷同意我的選擇,並祝我好運。我在巴索農場的朋友都已經搬到城裏去,房子脫手以前,讓我住在那裏。我真是走運,這是我現階段最需要的東西。這表示我可以帶駱駝到沒有藩籬的原野上,讓它們有更多的食物可吃,而我也可以住在自己的家裏,完全沒有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