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想陪你變老(2)(2 / 3)

母親在陽台澆花。這是她每天比吃飯更重要的事情。她拿了一隻噴壺,一點點地灑水,仿佛把饑渴的孩子喂養。那噴壺使我想起她的乳房,我是吃她的奶長大的。母親在陽台澆花,顯得有點孤單。她的乳房幹癟了,可她仍有那麼多愛。我長大了,可她仍有付出的需要。我不在她身邊,她隻好把注意力——轉移到一朵花身上,那朵花讓我慚愧:它也會長大,卻不會離開她。它似乎比我——更配成為母親愛的對象。母親在陽台澆花,我在幹什麼呢?我在母親看不見的地方,做著與她無關的夢,直到母親不在了,花枯萎了,才回到空空如也的家。我還比不上一朵花呢,至少它曾經填補過母親生前的空虛。

我總覺得,母親的最後一句話並不是她最想說的話。她最想對我說的話,肯定未能說出。她還是擔心我,卻不願表現出她的擔心,隻好跟我說了說天氣。都這種時候了,天氣又有什麼好說的?她說這是她遇到的最冷的一個冬天。我從她談論的天氣聽出她隱秘的心情。她因為要離開我感到加倍的冷。這是她和我之間最殘酷的一次分離。由於我長期不在她身邊,她對我的擔心可以理解。隻是我將承受更漫長的痛苦:她永運不在我身邊了!母親,擔心會增加我的痛苦,甚至不願說出她對我未知的生活的擔心。“母親,雖然我無法讓你放心,可我多麼不願意讓你替我擔心啊。”

終於明白了,遊子最怕聽見的是什麼?最怕聽見的是從故鄉傳來母親病危的消息。失去母親就等於失去半個故鄉,就等於失去半個自己。不管以書信的方式,加急電報的方式還是電話的方式,故鄉在代替垂危的母親呼喊,呼喊她那走得太遠的兒女:快回來吧,母親在強撐著等你,等你見最後一麵——這已是她最後一點小願望。快回來吧,她快要堅持不住了。快回來吧,不要讓她失望,也就等於不要讓自己遺憾……我就是在那樣一個晚上,被故鄉的長途電話驚醒。遠離母親的二十多年流浪歲月都像夢境,一個電話把我拉回現實之中,與母親有關的生活是我全部的現實,其餘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就是在那樣一個晚上,才意識到母親並不是永久的,母親隨時可能離去。母親這個詞彙,原來是我們人生中的一件易碎品。一定要輕拿輕放啊!稍有疏忽就會摔碎。聽到母親病危的消息,我的心快要碎了。母親,請再堅持一會。母親,請站在原地等我,千萬別動啊。在這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走得太遠了,才意識到自己是有罪的:曾把唯一的母親暫時拋棄。雖然她沒有這樣責怪我,但我會責怪自己:自私並不可怕,可怕地是自私地對待母親。我所追求的那些所謂名啊利啊,全與母親無關,母親需要的僅僅是愛。而我付出的愛很明顯是有限的。與那無限的母愛形成鮮明對比。母親沒有了,我體會到莫大的痛苦,卻說不清哪部分來自思念,哪部分來自懺悔。或許,我一會兒在以思念的方式懺悔,一會兒又以懺悔的方式思念。

母親的晚年睡眠總不大好,要麼失眠,要麼老做噩夢,有時夜裏會被自己嚇醒好幾次。現在,我隻能這麼想:她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了。她這輩子活得太累了,終於可以多休息一會,再不用提心有什麼煩惱的事情會把她吵醒。怎麼辦呢,我隻能這麼想,用來安慰失去母親的自己。我的頭頂,天一次次黑了,又一次亮了。可母親頭頂的那一小塊天空再也亮不起來。她睡得那麼熟,那麼安靜,甚至失去了做夢的力氣。母親,你是否也把我忘得幹幹淨淨?正如你幹幹淨淨地忘掉自己?如果說我比你多一份痛苦,那是因為還無法忘掉你。你確實已睡去了,可在我腦海中,為什麼總有一個醒著的你?

永遠忘不掉母親去世的那一天。也忘不掉第二天,我在叔叔王萬源陪伴下,去南京石子崗殯儀館,替母親挑選棺材、骨灰盒,並且預訂追悼會場館,預約遺體火化時間。那同樣是無比漫長的一天,將在我腦海中重複無數遍。殯儀館工作人員拿出印滿各種內容挽聯的冊子,讓我從中選擇一副,以便他們製作好懸掛在隔日舉行的追悼會上。我一下子緊張起來:怎麼能用短短的兩句話,來概括母親的一生?然而剛翻開第一頁,我的視線便被一副挽聯給吸引住了:“一生師表今猶在,十分忠厚古來稀。”覺得它就像特意為我母親預備的。熱淚頓時湧出眼眶。叔叔王萬源趕緊勸我平靜點,我把這副挽聯指給他看,然後說:“就是它了!用不著再挑選了。”叔叔王萬源也覺得我選得非常合適。母親高中畢業被公派去前蘇聯留學,回國後也就二十多歲,分配在南京農業大學任教,當了一輩子老師。從她還是個年輕的助教時,就對學生特別好,像姐姐對弟弟妹妹。她工資菲薄,卻多次省下錢來借給困難的農村學生,借完後自己都忘記了。直到學生工作後彙款歸還,她才想起還有這麼件事。後來她成了副教授,帶研究生了,對待研究生就像母親關心兒女。她說看見這些外地來的大學生就想起在外地讀大學的我和弟弟。無論對兒子還是對學生,她都有一顆愛心。說實話,作為她的兒子,我又像是她眾多學生中的一個。是的,我從她身上學到最初的愛,有愛的人肯定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難怪我見到那幅挽聯,就像讀到母親的小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