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想陪你變老(2)(3 / 3)

母親,住在山上冷不冷?母親,沒有棉被蓋,隻蓋著一塊石碑,冷不冷?母親,昨夜下大雨了,我也下小雨了:衣服淋濕了吧,冷不冷……母親,我回想起最後一次替你量體溫的情景,冷不冷?母親,忘掉自己是母親了,冷不冷?母親,忘掉自己的兒子了,冷不冷?母親,忘掉一切了,冷不冷?母親,天亮了,出來曬曬太陽吧,哪怕你看見墓碑,卻不認識碑上刻的字——連自己的名字都忘記了,冷不冷?母親,我想你了,出來走走吧,哪怕遇見我,也沒認出我是誰……母親,別害怕,就把我當作擦肩而過的陌路人。我隻比陌路人多一份牽掛:關心著你冷不冷?我還比陌路人多一點傻念頭:在一條不可能遇見你的路上,盼望著和你的重逢。

多年前我為故鄉的野菜寫過文章。有一段與母親相關:“關於薺菜向來頗有風雅的傳說,不過這似乎以吳地為主。”(周作人語)薺菜成了江南的春天的一個符號,最講求新鮮的,需要現采現摘、現炒現賣。我小時候,母親領我去紫金山麓踏青,總要隨手拎一把小鏟刀,挎一隻竹籃子,不時蹲下身子,挖路邊的薺菜。這樣的活,我也愛搶著幹,並且總像工兵挖地雷一樣認真。母親站在一旁,邊誇我眼尖、手巧,邊承諾回家後給我好好地打牙祭。這種散漫且有趣味的勞動本身,似乎比真把薺菜吃進嘴裏更令人陶醉。尤其事隔多年之後,更令我回味。我母親現在還在南京,隻不過很老了。我在異鄉想念母親,頭腦中浮現的,仍是她教我挖薺菜時那年輕的麵容與身姿。母親,待我下次回家鄉,一定攙扶你去紫金山轉轉,看看是否還能挖到春風吹又生的薺菜?看看是否還能找到自己或對方那縹緲的影子?薺菜,因為我親手挖過,而且是母親教我挖的,所以從感情上,它離我最親近的。雖然它同時又標誌著一段天籟般不可複得的時光。我采摘到薺菜,卻丟失了童心。

多年前我為海帶寫的文章,也有一段與母親相關:韓國人過生日時有個講究:必須要喝海帶湯。我自小在內陸長大,也愛吃海帶做的菜,仿佛就此能跟遠方的海洋沾上點裙帶關係。海帶的清香使我在想像中呼吸到隱約的海風,湯汁裏那種清新的自然鹹味,也令我聯想到縹緲的海水。咀嚼著海帶,海水便在我舌尖漲潮,船舶在我嘴唇靠岸。即使聽到“一衣帶水”這個成語,我覺得是為海帶而創造的形容詞。我把海帶當作大海的禮物來看待。對於我個人而言,這是一頓聖餐。不管以何種方式與海洋親近,都是神聖的。正如醉翁之意不在酒,食客之意,也不僅僅局限於菜,還牽涉到飲食時的心情,包括回憶與想像。我之所以熱愛海帶,還在於它是我媽媽的拿手菜。小時候,媽媽總是為我一鍋接一鍋地用海帶燉排骨,說是可以補鈣、可以預防大脖子病,等等。我想,母愛也一點點地融化在濃香的排骨海帶湯裏。那是屬於我一個人的海。我是這片時漲時落的海裏的幸福水手。有人問美食家蔡瀾:您見多識廣,最好吃的是什麼?蔡瀾來不及想就脫口而出:媽媽做的菜最好吃。他說得太有道理了。一方麵人年少時味蕾最靈敏,容易產生深刻印象,口味還未被後來的山珍海味搞得混雜;另一方麵,媽媽做的菜最有家常味了,是家常菜裏的家常菜,尤其那份細致入微、潤物無聲的愛心,星級飯店的大廚師根本模仿不出來的。還有一點,恐怕也是最重要的:媽媽做的菜,伴隨著我們的成長;媽媽做的菜,不是永遠都能吃到的。終有一天,它會成為一個美好而悵然的回憶,你拿再多的錢也買不到,它是無價的——任何餐館的菜單上,都找不到媽媽親手做的菜。哪怕隻是一碗湯,也是恩惠呀。在斷乳期之後,媽媽繼續為我們提供著營養,提供著經常為我們所忽略的愛。整整二十年,我出門在外,很難吃到媽媽做的菜了。尤其最近幾年,回家探親,媽媽已老了,無力下廚房了。在她身邊,或在離她很遠的地方,我會逐一回想媽媽做過的菜。尤其是那道海帶燉排骨。我在外麵的餐館裏也點過,總覺得沒有做出那種滋味。不知為什麼?食物不是無情物,總有一個情字使之發揮出別樣的味道,不管是親情、友情、愛情還是人情,哪怕是孤獨時的心情,也彌補珍貴。對於我是最好吃的東西,卻離我越來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