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人與一切人的價值標準(1 / 2)

一個人與一切人的價值標準

文化·風風雨雨的故事

作者:王蒙

沈從文是被海內外一些論者樹為“偉大的孤獨”的作家,就是說,他被認為是一直對主流事業采取疏離態度的矜持者。

記得從一九九九年第二期《縱橫》上讀到傅光明《沈從文和蕭乾:從師生到陌路》一文中對沈先生的某些描述,就覺得很令人驚異。例如:

沈從文……雖然做著文物講解員,可也一直巴望有機會出頭露麵。他希望能得到表明自己政治上進步的機會……蕭乾清楚記得一九五七年反右時……沈從文揭露蕭乾早在三十年代就同美帝國主義勾結上了……

沈在一九七〇年九月二十三日致蕭乾信中談到他正在摸索新詩道路,他提到中國人民在偉大領袖毛主席領導下,萬千民眾不斷努力,人間奇跡得以一一出現,自己便在興奮中“寫了首《紅衛星上天》的長詩,如有機會在另一時公開。可惜照目前形勢說來,我大致不會看到這首詩發表了。這也沒有什麼關係,因為時代多偉大,個人實在小得可笑”。

那是一九七二年,蕭乾想通過在北京市委工作的一位青年朋友給沈從文一家解決住房上的困難。不想沈從文得知此事後,極為不高興,當即給蕭乾寫了封措辭嚴厲的信,指責他多管閑事。兩人偶然相遇,沈從文劈頭就是一句:你知不知道我正在申請入黨?

到了該刊物同年的第十一期,發表了對上文質疑的蘇仲湘文:《也談沈從文與蕭乾之失和》。同時,此刊也發表了傅光明“致本刊編輯部的信”。仍堅持他的文中所提諸事是可靠的。

筆者按:沈翁、蕭公我所敬佩者也,上一代的是是非非非我輩敢於置喙者。問題是把絕對的疏離,即不合作態度變成價值標準,恐怕是後人的起哄即kitsch(這個詞下麵還要再讀)也。如以此為文學評判標準,留在內地的作家大概誰也當不成排頭。筆者從不止一篇文章中讀到過沈翁在解放初期曾深為各種新氣象所感動,以至他老想參加解放軍做宣傳文藝工作,這完全可以理解,也許不如此反而有損沈老的形象——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能夠對國家民族的天翻地覆若無其事嗎?等到時過境遷以後,以新的海內外kitsch為標準、製造新的典型、新的神話,是否有這等事情呢?不可不察。

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介紹到我國後,“媚俗”一詞立即流行了起來。近讀海外一刊物上學者景凱旋的文章,乃知它的原文是德語詞kitsch。景文介紹了昆德拉自己對此詞的解釋,昆自稱他是用此詞指一種矯揉造作的虛假的崇高狀,指以一種虛假的浪漫主義與詩意的本質化來掩蓋真實生活而不能麵對生活的全部真相。故此,昆德拉才引用希伯來諺語:“人一思想,上帝就發笑。”景文還說在國內的文化討論中kitsch恰恰被做了意義完全相反的解釋。

我讀之大驚失色,乃查字典,可惜我並沒有什麼特別好的英漢字典。在韋氏英文詞典一九六七年麻省版中,它被簡單地解釋為“質地(品位)低劣的文學藝術作品”。這倒庶幾可以說是有一點“媚俗”的意思,但也呀呀嗚。在牛津大學出版的一九八四年版《牛津現代高級英漢雙解詞典》中,此詞被解釋為“(藝術、設計等)矯飾的;膚淺的;炫耀的”,英語解釋是“pretension,superficial,showy”。其中第一個英語詞的漢語解釋是“自負的,自命不凡的,驕傲的,自誇的作者(書、演說等)”。這些東西至少與我理解的“媚俗”不怎麼搭界,倒更接近於景氏講的昆德拉自己所作的解釋。而在上海譯文出版社《英漢大詞典》中,此詞被解釋為“矯揉造作、庸俗的文學藝術作品”。也是話可以兩頭說,最後還是一頭霧水。但是如果想一想昆德拉的原作,想想他的那些正文和議論和惡毒調侃,就知道我們說不定還真是弄了一回“猴吃麻花——滿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