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指導下的中國文壇,曆來就是政治鬥爭敏感的神經和製勝的突破口,因此,中國作家協會十年“文革”中長達六年之久的幹校生活,構成“文革”時期的一個縮略的人生,何況四十五位作者多角度地記述了各自痛切的感受,對當年生活的細部和心靈的深處都有新的開掘。總之,不論眾作者從什麼角度去感受、去評價“五·七道路”,都是那個時期真確不刊的證言,是重修“中國作家協會發展史”和“中國當代文學史”的第一手資料。
患難中有同情,勞碌中有幫護,私語中有義憤,沉默中有腹誹,悲苦中有歡愉,麵對萬物競榮的大自然呼天搶地時,也有過依稀忘我的賞心悅目。編稿過程中,我們怦然心動,淚水模糊了眼睛。
為編這部書,大家累壞了,我自己付出的精力(從約稿、催稿、改稿、多次校稿到各方聯係出版社)比編自己的書付出的要多很多,終於完成了,自感欣慰。
書編成後,沒錢出版。作家協會的事,作家協會應該管,記述作家協會在幹校的書由作家出版社出名正言順。一次會上,我向作協黨組副書記王巨才提及此事,他極表讚成,正聊間,恰好作家出版社的負責人來,王巨才請他玉成此事,負責人很痛快,笑著說:“可以嘛,最少得拿三萬塊。”王說:“你們就知道賺錢,賺到幹校受苦的老作家頭上了!”負責人說:“那你黨組撥款。”“你們賺那麼多錢,做點好事吧。”“既然王書記說話了,減一萬,兩萬吧!閻綱你看?”我笑了笑,王巨才沒有笑。
又過幾年,黨內進行“先進性教育”,作協黨組請來離退休幹部給黨組提意見,會上,召明、李昌榮、林紹綱等老同誌提出作協理所當然地出版《中國作家協會在幹校》,這是老作家們的精神遺產啊,是中國作家協會的活檔案啊!眾聲諤諤,感動了主持會的黨組書記金炳華,當場指示作家出版社把書稿接下來。
老同誌們把這一好消息告訴我(早在1986年我就離開了作家協會),我卻十二分地憂慮,不相信作家出版社能夠做出這樣的犧牲,但難友們一再動員“不妨試試”,同我合編此書的謝永旺,也勸我盡量爭取,我便聯係出版社的責任編輯張玉太,重新整理散亂的電子版,把一堆堆亂碼一個個改正過來,又多方征集幹校的照片,那個麻煩勁啊一言難盡!終於出校樣了,我們三位編者反複校對,一年後,書出版。我們幾十位老同誌感謝作家出版社,感謝作協黨組。一個雙休日,我們集中到一起,打包送往作者和作協各部門。傳來的消息卻是“事涉幹校,而且有‘五·一六’,暫停發行!”書成六年了,好容易出版,又壓了下來。我不明白,人民文學出版社能出版發行《向陽情結》《向陽湖文化人采風》,作家出版社為什麼不能出版發行《在幹校》?
可是,《中國作家協會在幹校》在地下流傳著,網上的反應一直是感傷的、正麵的,網民們慶幸“文化大革命”徹底被否定,人們對書後附錄的《幹校人員名單》中的死亡者特別敏感。後來,我發現書店裏公開出售,我真的給弄糊塗了。
鄧小平、黨中央三十多年前就做出決定:“徹底否定‘文化大革命’”,集中營式的“五·七幹校”噤若寒蟬卻提都不許提,作協黨組書記的黨性到底哪去了?
錢鍾書說:記這,記那,
怎麼不記“五·一六假案”寫《記愧》?
楊絳寫成《幹校六記》,大陸不敢出,拿到香港,1981年5月出版,胡喬木發現了,批了十六個字的讚語:“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纏綿悱惻,句句真話。”同年7月,北京出版了。《幹校六記》售書後,據楊絳回憶,丁玲說《班主任》是小學級的反共,《人到中年》是中學級,《幹校六記》是大學級。《幹校六記》隻許“在櫃台底下賣”。1986年北京出版了第二版,香港亦已再版。曆史不可侮,《幹校六記》不脛而走,自由流傳,風行一時,誰敢擋!
《中國作家協會在幹校》出版半年後的2007年7月,中央黨校出版社出版了唐筱菊主編的《在“五·七幹校”的日子》,書中收入蕭克、張中行、於光遠、龔育之、王蒙、舒蕪、鄔吉成、新鳳霞等回憶五·七幹校政治運動真相的文章,張穎寫了《外交部“五·七幹校”散記》。書中還引用了《中國作家協會在幹校》中的一段原話,讚賞我寫幹校時所把握的基調:“怨也向陽、念也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