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與批判》裏的海上學人
文化·風風雨雨的故事
作者:虞雲國
1973年9月中旬,滬上書店與郵局開始發賣新創刊的《學習與批判》(以下簡稱《批判》)。雖然版權頁上注明編輯部設在複旦大學內,但其實際組稿與編輯卻出自當時上海市委寫作組。創刊號《致讀者》說,這是“一份哲學社會科學的綜合性雜誌”,似乎旨在區別當時同為上寫作組操控的文學性雜誌《朝霞》與自然科學類的《自然辯證法雜誌》。這份月刊,出到1976年第10期,隨著毛澤東去世而戛然終止。
盡管《批判》略具綜合性文科雜誌的外相,卻決非學術性雜誌,而是別有用心的政治刊物,記得當時圈子裏還有過“小《紅旗》”的自詡(《紅旗》是當時的黨刊,即今《求是》的前身)。不僅其創刊踏準了偉大領袖關於“批林批孔”的戰略步點,在其後三年裏,無論評論《水滸》運動還是“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都有過出彩的表現。
作為特殊年代政治鬥爭綁架輿論宣傳與社會科學的實例,《批判》對研究前三十年中“文革”十年的政治曆史、學術文化、新聞出版與知識分子,都是不可或缺的典型個案。時至今日,其創刊內幕究竟如何,命題定稿怎樣運作,作者隊伍如何羅致,雜誌的執掌人物與主要作者在“文革”結束後有何遭際,在學術研究層麵上都還不甚了然。倘有研究者結合對親曆者的采訪與相關檔案的調閱,申報哲社課題,倒真能填補空白的。
雜誌許多文章都以化名登場,例如羅思鼎、石一歌、康立、石侖、翟青、任犢,但也頗有文章署以真名實姓,其中不乏當時與現今的海上學人。這些學人大體可分三種類型:一是當時已經卓然名家,二是當年已在學界但未享大名,三是其時尚未跨入學界而如今卻已聲名卓著。當然,第一、二類間有時難劃定明確界限,隻能以年齡段略作區分而已。
筆者當年無書可讀,繼創刊號後,大多購讀過。去年從存書中檢出,索性在孔夫子網上補齊所缺各期。今年恰是這份雜誌創刊四十年,試就海上學人與這份雜誌的因緣瓜葛,僅限文本,略作鉤沉。囿於時間精力,未暇采訪調查,難保史實有郢書燕說,學者或同名異人,亟盼親曆者賜正,更祈涉及者諒宥。
一
屬於第一代的海上學人有劉大傑、郭紹虞、王運熙、顧易生、顧廷龍、譚其驤、陳旭麓、穀超豪等。作為學習體會,數學家穀超豪那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使我煥發出革命青春》(1976年1期),顯然奉命配合當時“教育戰線的大辯論”,不擬深論,其他學人之作頗值得一說。
劉大傑在《批判》上有四篇文章,依次是《讀〈紅與黑〉》(1975年1期)、《唐代社會與文學的發展》(1975年8期)、《李白的階級地位與詩歌藝術》(1975年11期)與《韓愈與古文運動》(1976年4期)。就刊出篇數言,雖不算最多,在第一代名家中卻拔得頭籌。
劉大傑以治中國文學史著稱,首發的卻是外國文學書評,但他早年頗有關於歐洲文學史的論著行世,對此也就毋須怪訝。而強調《紅與黑》複辟與反複辟的時代背景,也許才是這篇作品論的微言大義。其他三篇都是他1976年8月新版《中國文學發展史》第二冊相關章節的先期發表。這部文學史自有特色,而以1962年版最得好評。據說,毛澤東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曾召見過劉大傑,“與他談了四個鍾頭,主要就討論文學史問題,對他的《中國文學發展史》裏引述分析許多作家作品這一點,大加肯定”。“文革”爆發後,欽定保護的複旦四教授裏就有劉大傑。他也得以奉旨改書,在1973年2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新版《中國文學發展史》第一冊,榮膺彼時少有的恩典。由於毛澤東的青睞,批儒評法運動起來,江青“又要他以儒法鬥爭這條線為綱,來重新修改《中國文學發展史》”(見吳中傑《海上學人漫記》)。
據劉氏關門弟子林東海回憶,劉大傑其時“已完成一個修改稿”,全書“隻是在某些問題上著以‘儒法’色彩,並沒以此為綱”,他還將修改稿打印呈送毛澤東。1975年1月4日毛澤東告訴江青,“已印兩部文學史,暇時可以一閱”(《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十三冊419頁),一部就是這份修改稿的大字本。江青應該就在其後下懿旨的,還特賜他一部大字本。劉大傑回滬後,喜形於色地將賜書事張揚告人。應該與周一良同樣,他認為江青“是主席的代言人”,“批林批孔也好,評法批儒也好,都是毛主席的部署”(《畢竟是書生》73頁),便欣然從命。第一冊修訂本出在批儒評法前,盡管評孔子與《論語》已較前一版大相徑庭,但尚未謬之千裏。但1976年版的第二冊就完全以儒法鬥爭為綱,而“武則天時期的文學”一節最是點睛之筆。
1975年8月3日劉大傑致信毛澤東,認為“韓愈以道統自居,鼓吹天命,固然要嚴加批判,但細讀他的文章,發現其思想確有矛盾之處。如讚揚管仲、商鞅之功業等,都與儒家思想不合,而傾向於法家;他的散文技巧,語法合符規範,文字通暢流利,為柳宗元、劉禹錫所推許。對這些如果全盤加以否定,似非所宜”。次年2月12日,毛澤東覆信道:“我同意你對韓愈的意見,一分為二為宜。”(《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十三冊522頁)據揭載《韓愈與古文運動》的刊期推斷,《批判》應是配合這份禦批的。
“文革”一結束,劉大傑自然難逃諂媚江青的詬病,那部“文革”版的《中國文學發展史》也成為再批判的活靶子。批判者看不到大字本,依據的隻是上海人民出版社的改寫本,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一年後便黯然謝世,甚至沒機會向公眾說一聲“畢竟是書生”式的自辯。
在《批判》上,郭紹虞刊出了《從漢代的儒法之爭談到王充的法家思想》(1973年4期)。他當時也在修改代表作《中國文學批評史》,他沒有劉大傑蒙“旗手”垂青的幸運,卻也是那種力圖跟上形勢的老輩學者。文章開頭就表態:“我讀了楊榮國同誌在《紅旗》和《人民日報》上先後發表的幾篇文章,非常同意他的意見,所以我在修改《文學批評史》講到王充文論時,就準備特別加一章以說明王充思想的來源。”《論衡》在《隋書·經籍誌》與《四庫總目提要》都歸入雜家,駁雜地涉及法家言論,自不足怪。但郭紹虞的結論卻強調:“王充《論衡》恰恰充分地突出地表現了法家精神與法家思想”,緊跟色彩相當濃重。
郭紹虞的跟風似乎由來有自。據《海上學人漫記》:
大躍進年代,他根據當時流行的“現實主義與反現實主義鬥爭”的理論修改他的批評史,出了《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史》上冊,這個修改本不能令人滿意,宋以後的部分就沒有再修改下去;文化大革命後期,他又根據儒法鬥爭的理論來修改他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當然更加困難重重,終於沒有能夠出版,“四人幫”就被打倒了。
去世前一年,郭紹虞自編三卷本文集,有題記說:“現將我的寫作彙編成集,區為三類:一為古典文學論集;二為語言文字論集;三為雜著(凡不能列入上述二類之零星詩文都納其中)。三類或按寫作年代,或按內容編次。其已見各種專著之中者,均刪棄不列入。”但三卷《郭紹虞文集》都“刪棄”了這篇文章。
王運熙、顧易生與李慶甲在創刊號上合署刊登了《試論屈原的尊法反儒思想》,顧易生、王運熙還有聯名的《讀洪皓〈江梅引〉》(1976年5期)。前文說屈原尊法反儒,自是趨時之作。關於後文,據葛劍雄的《悠悠長水:譚其驤後傳》,1975年5月,“因為北京大學寫作組對《江梅引》(南宋洪皓所作詞)的注釋提出了意見,姚文元交給上海征求意見,由王運熙與顧易生負責,要他(指譚其驤)發表意見。”姚文元交辦的任務,應是毛澤東晚年讀大字注釋本的需要。當時,文化部還抽調京昆名角、歌唱家與民樂演奏家,為其錄製配樂演唱的古詩詞,篇目應是毛澤東圈定的,其中就有《江梅引·憶江梅》(參見《毛澤東思想研究》1997年1期,胡長明《配樂古詩詞與毛澤東的暮年生活》)。另據劉修明回憶,應毛澤東閱讀之需,他與王守稼、吳乾兌以及複旦文史兩係專家參加了大字本注釋工作,接受的任務有“洪皓的《江梅引》(1975年3月21日布置)、薑夔的《梅花引》(1975年4月11日布置),就是毛澤東尋求精神寄托的產物”(《當代中國史研究》1994年2期,《從印製“大字本”古籍看毛澤東晚年的思想和心態》)。
《讀洪皓〈江梅引〉》主旨說,“《江梅引》從對梅的憶念、訪問到愛慕、歌頌,以豐富多彩的畫筆,描繪了精美而寬廣的梅花圖卷,反映了南宋時期愛國和投降兩條路線的鬥爭。”其皮裏陽秋也許在於強調“愛國和投降兩條路線的鬥爭”,但其論述詞的時代背景卻未見改鑄曆史,即在今天,仍不失為站得住腳的文章。然而,他倆的總結性文集《王運熙文集》與《顧易生文史論集》都未將此文收入。顧易生晚年致友人信說:“自‘混入’複旦,長期在集體研究中混日子,亦有失有得。上麵交的任務,風雲變來變去,統稿改稿方麵固然消耗了不少氣力,做了許多無益之事。”(見《海上學人漫記》)這些“無益之事”或許也包括他在《批判》上的文章吧?
作為“文革”前上海圖書館館長顧廷龍,《批判》上的文章是與弟子沈津聯署的,題為《關於新發現的〈京本忠義傳〉殘頁》(1975年12期)。沈津後在《學林往事》追憶其緣起:“1975年夏,我在一包明刻殘頁中偶然發現《京本忠義傳》殘頁,僅存第十卷第十七頁的下半頁、第三十六頁的下半頁,並各殘存前半頁的後三行。次日,我即持殘頁請顧老、潘景鄭先生審定,他們都認為此雖為殘頁,但不可小看,或許是《水滸》的一種早期刻本。後來顧老和我合作寫了一篇《關於新發現的〈京本忠義傳〉殘頁》的文章。”當時全民評《水滸》正轟轟烈烈,短文結語也有一段關於“《水滸》宣揚投降主義”的套話。2002年出版的《顧廷龍文集》收入這篇文章時,刪去了與批《水滸》相關的卒章。這部文集以沈津始輯其師論著為基礎編成的,其時他也已成為飲譽中美的目錄版本學家。當年這段蛇足,不知出自顧老,還是沈津,抑或竟是編輯部的手筆。
中國近代史大家陳旭麓當時也在上海市委寫作組,《批判》上有他的兩篇文章。《“九州生氣恃風雷”》(1975年2期)是《龔自珍全集》重印前言,議論酣暢,文采飛揚,是筆者當年讀後的第一印象。文章也有時代的烙印,但總體思路應是作者思索所得。惟其如此,他在1982年有個改寫稿,刪去了幾處強調龔自珍反法尊儒傾向的文句,幾乎保留了基本結構與原有行文,改題《論龔自珍思想》,收入自編論文集《近代史思辨錄》(廣東人民出版社,1984年)。他的另一篇《是拆廟還是補天——李贄與〈水滸〉及其他》(1976年2期),討論李贄評《水滸》的思想傾向,文章發在全民評《水滸》的高潮中,難免有瓜田李下之嫌。其弟子編《陳旭麓文集》時,收錄了前文而殳落了後文,應是經過斟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