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sse·《愛在黎明破曉時》(Before Sunrise)
登上摩天輪時應該是接近日落時刻,天氣不甚好,雲層厚,看不見日落。希波站在車廂一側,瞭望舊城區方向,我站在另一側,極目探索多瑙河一方。希波與我之間散漫站著幾名英國來的遊客,有一兩個維也納當地人坐在車廂正中的長條板凳,目光相當好奇地看看我,再回頭看看希波。
“你瞧,遠方那一大片都屬於普拉特生態公園,天氣好的時候很適合騎單車過去,如果一直順著普拉特大道騎到底,就是一間非常棒的別墅咖啡館,小巧可愛,圓形的,到那裏差不多就是普拉特公園邊界。我看過有人在那邊辦婚禮,十分溫馨。你一定會喜歡!”
希波走到身邊,我順著他手指方向,卻一點都看不到別墅咖啡館的蹤影。這座摩天輪高度67米,差不多二十層樓高,可見普拉特公園的邊緣在多麼遠的一方。英國來的年輕遊客忍受不住慢吞吞轉動的摩天輪,在終於轉到最高頂時開始小小喧鬧跑動。
“我們運氣不好,沒碰上沒人的車廂。”希波在我耳邊輕聲說。
讓我們假設大概可以自然地讓親吻這件事發生好了,那可能是從此刻算起再數個小時後吧?這之間我們約莫還會發生一些笨拙的互相試探什麼的。不過如果是現在,在這麼理想的氛圍裏,未來能夠回憶的將不僅是我們的初吻,還有這麼美的落日餘暉,這座摩天輪,還有維也納。
——Jesse·《愛在黎明破曉時》(Before Sunrise)
我想起這段電影裏Jesse試圖在落日前親吻Celine所說的話。Jesse很確定Celine會親吻他吧?雲層漸薄,本以為不會露臉的太陽在天際一隅悄悄出現。“這麼美的落日餘暉,這座摩天輪,還有維也納……”如果這是一班沒有人的車廂,會發生什麼浪漫的事情嗎?
普拉特摩天輪的每節車廂都巨大無比,大部分都是空蕩蕩地,僅在車體正中間排上兩張長凳供休息。然而仔細觀察,某些特定車廂卻裝飾著不同模樣的桌椅家具,蕾絲窗簾、絲質桌巾、銀質燭台、酒杯瓷盤,像是高空的迷你房間。
“這些是求婚包廂,普拉特開放某些摩天輪車廂讓人做特殊用途,比如高空晚宴之類。但最多的用途還是拿來求婚,所以我管它叫‘求婚包廂’。”
希波笑著解釋。
直到步下摩天輪腦子裏還在想這回事。如此被求婚無論如何都好浪漫,高空、日落、摩天輪、燭光晚宴和心愛的人,似乎連紐約著名的求婚餐廳彩虹廳(Rainbow room)都比不過嘛!
“你可能必須回回神。”希波說。
已經離開普拉特、吃完意大利餐廳的生日宴,回到小公寓。少數在維也納的朋友開了奧地利白酒和玫瑰馬丁尼,配著奶酪幹果和蜜餞,若有所思地聊天。“我可不希望聽到你許下什麼奇怪願望。”希波端出個小木盒打開,裏麵裝盛的,居然是有名的沙赫蛋糕!
吹熄蠟燭,我悄聲地許願,希望某日能如同電影般走訪巴黎、維也納雙城。當時無心的胡亂願望,怎麼都沒想到在半年後居然成真。
這說不定是普拉特巨大摩天輪的神奇魔力吧?
再說,施沛爾咖啡館
夜行威尼斯前,我與女歌手相約前往施沛爾咖啡館。那裏是哈維卡之外,我最喜歡的咖啡館。雖然時經半年,始終沒能忘卻當時經理先生溫暖有趣的話:“如果你還想拍,她又擋到你的話,我可以令她消失。”(I can make her disappear)有些時候,旅行間會不由得特別記住某些地方、某些事物、某些氣味。這些“命定”的選擇性記憶,多半都是因為某些特別的人。這在屬於我的旅行中不斷發生。我努力試圖將這些猶如雪泥鴻爪的軌跡拉長,讓印痕清晰、明朗,以致始終不忘。對於自己。
所以我再次來到施沛爾,我想再看看棕發經理先生。不知道經理先生是否還記得我?
拉著女歌手到窗邊坐下,我挑著麵對玄關的座位。
進入施沛爾時已留意到棕發先生不在店內。也許……也許他今天不會來?彼時我雖然知道棕發先生是經理人之一,距離上次造訪也不過半年,理應不會有太大變化,但世事難料,我並不清楚經理先生當班時間,也沒什麼人能夠保證,施沛爾的經營理念會如同哈維卡,數十年如一。不過九十出頭的哈維卡老先生仍保持日日早晨在店中看顧,身為老咖啡館之一的施沛爾,應該亦不會相差太遠?
我捏著手中的一疊照片,那是這趟旅行前特意從上回所拍攝的照片中挑出、與施沛爾相關的照片,其中也有幾張經理先生的留影。如果可以,希望能夠親自交給他。我已決定要善加利用莫名其妙得來的火車歐遊券,今夜就要前往南方展開意大利小旅行。雖然還會回維也納,但如果能先辦完這件事,感覺可以了卻一樁心願。
時間慢慢過去,施沛爾的氣息一如記憶中幽靜,雖然是冬日咖啡館旺季,施沛爾的客人依舊優雅,不似他間咖啡館嘈雜。緊張等待的心情在與朋友的笑語間逐漸淡去,雖然還捏著照片,也還留意走進玄關的是什麼人,但慢慢放鬆了。我想,也許就在離去前把照片留給咖啡館裏的什麼人好了,畢竟旅行中偶遇這樣的事情還是需要講求點緣分,也許我與施沛爾的緣分差不多就這樣了,未必有什麼不好。
“這不是有點可惜嗎?”女歌手問。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就在這時,施沛爾大門再度開合,抬眼看過十數次玄關動靜的我,已養成習慣留意走進的人。窗外飄著細雪,進門的男士脫下禮帽,解下繞頸的黑圍巾,抖了抖駝色長大衣上的小水珠,才脫下來掛在門口的衣帽架上。轉過頭來,居然就是棕發的經理先生!
等待的人果真來了,我卻反倒不好意思。一方麵其實不知道怎麼開口,再來,經理先生會喜歡我拍的照片嗎?會不會覺得突兀奇怪(根本不可能記得我吧)?
經理似乎很忙碌,鑽進櫃台後就沒有停下過,填寫文件、整理物品單據,感覺倉促忙亂,完全沒留意女歌手和我這兩個東方女生正仔細觀察他的舉動。
“好像不會待多久?”女歌手如是說。
仿佛驗證女歌手的話,經理先生果然又鑽出櫃台,走向衣帽架重新穿戴起來。沒有時間考慮了,我在經理先生即將走出大門前攔下他,把手中的一疊照片遞出去。
“你?你是?”
“夏天時我來過這裏,當時幫您拍了幾張照片,這次又來到維也納,順手洗出來,希望您還喜歡。”
經理先生的表情又驚又喜(或者是嚇壞了呢),拚命道謝的同時又拚命道歉,說是有要事沒辦法好好招待,問我還會在維也納多久。
我想起上次來時答應過經理先生會再來,卻沒能在該次旅行中做到,於是老實說:“我今晚就要到威尼斯,雖然還會回維也納,時間卻難說。”
“威尼斯嗎?那真沒辦法。太抱歉這次沒能好好招待,如果可以,請你回維也納時務必再來啊!”
雖然倉促,但我像落下心中大石地回座,心情愉快。
不料還沒跟女歌手說完對話情形,經理先生再度急匆匆回來,直接鑽進櫃台,東翻西找地好一會,帶了一疊精美數據和一個小盒,走向我們桌前。
“這個給你,希望你的維也納之行愉快。”經理先生微笑著,轉身又急匆匆如風似的走了。
那疊精美資料全是關於施沛爾咖啡館,拿了一份給女歌手後,我打開小盒,裏麵是一件精美的小玻璃球,透明玻璃球裏是奧地利家常的咕咕霍夫(Gugelhupf)蛋糕,搖一搖,會飛起滿玻璃球的細碎白雪。
“這是奧地利常見的紀念品!這件品質很好呢!”女歌手說。旁桌的兩位美國女士看見我們把玩,也充滿興趣地探頭過來張望,頻頻詢問何處購買,價格若幹。
“這不是買的,這是咖啡館經理送的!”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與女歌手興奮地混著,解釋適才發生簡直不可思議的事。我想著旅行以來發生的種種事、遇見的種種人,興奮之情難以平複。
也許,我和維也納、和施沛爾咖啡館果然還是有點緣分的。
番外篇·翡冷翠小旅行
繼續《愛在日落餘暉時》的翡冷翠
Jesse:你在美國?什麼時候?
Celine:從1996年到1999年,我當時在NYU念書。
Jesse:喔,別再說了!
Celine:怎麼?
Jesse:太詭異了。我1998年之後就到紐約。這真瘋狂,我們竟然同時都在同一個地方!
——《愛在日落餘暉時》(Before Sunset)
雖然寫了番外篇,老實說,因為字數限製,本來在規劃時早已決定舍棄與電影沒什麼直接相關的部分,之所以仍保留翡冷翠章節,還是因為電影。如果實際發生跟電影類似的場景在身上,換作任何人,都會想寫出來吧?
說到翡冷翠,真正想的,其實跟美術館、教堂、文藝複興都沒有關係。我實在好想好想吃吃看張國立先生在他書裏提過的“白色托斯卡尼牛排”。
什麼樣的牛排會是白色,委實難以想象。
白色托斯卡尼牛排
按著地址,找到張國立先生提到的餐廳,餐廳老板是位年紀看起來相當大的老爺爺,員工都很親切。餐廳唯一能說流利英文的侍者對一如慣例拍照的我相當注意,為我烤牛排的胖廚師先生送了我一頂可以戴著的紙廚師帽。
不過……“怎麼不是白色?”期待中的牛排上桌,顏色確實比一般稍淺,卻絕對不是白色。我忍不住詢問侍者:“在台灣看過書裏寫你們餐廳,作者說這裏的牛排都是白色!”
“白色?”侍者轉頭請了老老板過來。老老板一句英文都不會講,透過侍者翻譯,一句句解釋。
托斯卡尼的牛啊!小時候才是白色,如果你點小牛肉就是白色的!
但牛排都是這個顏色的。“沒錯!全都是同一種牛。絕對沒有騙你。”你說你是從哪裏來的?台灣啊!那本提到我們餐廳的書很有名嗎?“難怪我聽兒子說,常常有東方人帶著書來點菜吃,原來是這麼回事。”你自己一個人來?專程來吃牛排?真是有趣的人!老老板相當開心,簡直把我當成宣傳他家餐廳的張國立本人。
對話一直通過能說英文的侍者溝通,老老板似乎會把我的回話每一句都先用意大利文複誦一遍,轉眼間,好像整間餐廳都在聽我們說話,感覺很奇妙。
“你怎麼自己來玩呢?”
“其實我有朋友住維也納,去那裏看他,順便就來看看。”
“朋友,維也納。是男的朋友嗎?”“是的。”
“男朋友啊?”“這個……”
“哇!你跟男友隔那那那……麼遠,大老遠來看他,卻放下他自己一個人來意大利!”這……要解釋什麼好像都有點麻煩,我幹脆點點頭。
“真是了不起的女孩!”老老板完全被逗樂,把這段對話串成故事,大聲跟店裏的每一個人說。
時間接近下午三點,餐廳人員大多很閑,所以這裏說的“每一個人”,不誇張,真真正正是“每一個人”,包括客人和剛剛給我廚師帽的廚師先生。
意大利小姐是不是真的那樣離不開男友呢?不然,這件事的哪個部分這麼值得訝異(或慶祝)嗎?會這麼說是因為眼前已經有一杯老老板親自端過來、據說是翡冷翠第一名餐廳釀的Grappa酒,而餐廳的所有人都等著跟我舉杯(怎麼回事啊)!
“我真佩服這樣自己出來的獨立女人!”能說英文的侍者端來老老板又送我的甜點——糖漬西洋梨。餐廳已經沒有別的客人(終於)。左右無事,侍者索性停在桌邊。
“我是安東尼奧,歡迎你來翡冷翠。”侍者掏出筆寫下名字。
這趟旅程中,有不少“安東尼奧”前來搭訕。雖然是在溫暖有趣的餐廳,老實說並不打算破例假以詞色,隻是好奇,安東尼奧為什麼能講流利的英文?
“我在紐約待過兩年半,算是工作外派進修。”
“真的?我也在那邊住過!”
“別開玩笑了!我是在那裏的Da Nico餐廳工作受訓,你呢?”
Da Nico餐廳我確實知道,雖然說紐約小意大利的餐廳多半是騙騙觀光客的不好吃餐廳,但在紐約時有個朋友幾乎算是住在這家餐廳的樓上,所以此處還算是個會去吃甜點的聚會地。
“是在墨百瑞街(Mulberry Street)上,對吧?”我也興奮起來。在異鄉遇到另一異鄉的故知,剛開始都有的那種興奮。
“是呢!你真的知道。說不定我們曾經在紐約見過!你什麼時候在紐約的?我是2001年9月9日到紐約,第二天時差都還沒調整好,馬上就到餐廳值夜班到半夜。然後第三天你知道的,就是9·11!發生了‘那件事’。你不知道當時我嚇壞了。對了,你那時在紐約嗎?”
我那時在紐約。實際上2000-2004年我都住紐約,當然記得“那件事”(事實是我親眼看著世貿大樓在自己眼前垮掉)。也清楚記得“那件事”前一天我才從初次的巴黎旅行返回紐約,就急著帶著小禮物趕到Da Nico餐廳跟朋友聚會。那時天地還沒有變色,住在Da Nico餐廳樓上的朋友也從未想到,他的居所後來變成另外幾個差點逃不出來的朋友的臨時落腳處。
“所以,你是說,2001年9月10日晚上,你在Da Nico餐廳工作?”我不就是那天也在Da Nico餐廳分禮物給大家的嗎?
“是啊!怎麼?”
“我那天晚上也在那裏。”
“這麼說,我們說不定真的見過麵!”安東尼奧大叫。
我笑著點點頭。
“你知道嗎?我再一個鍾頭值班就結束了,要不要去喝杯咖啡,我們真的有很多事情可以聊。”安東尼奧非常興奮地看牆上的鍾,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樣。
呃,雖然是如同電影的片段,但這畢竟是真實人生。
“可是我要趕火車了,真是不好意思。”雖然多聊一下也許有些趣事可以聽,然而幾經思索,卻不見得想再多提與9·11相關的事。
“真的不能多等等嗎?我給你我的電子信箱,我們可以聯絡!”
答應安東尼奧委會把合照寄給他,才要離開餐廳,老老板隨後追了出來,把我拉進餐廳後方的倉庫,指著囤積的三四種餐廳紀念品。“你挑,這是小禮物。”老老板非常勉強地擠出這幾個英文單子。
我拿下一個小煙灰盤,浮刻著噴泉餐廳正門,以及正門旁餐廳名稱由來的小噴泉。“花,漂亮。”一邊老老板比手畫腳幫著出意見,指另個有紅花的瓷盤,說是比較美麗。
“我喜歡這個,這個上麵有你們餐廳呢!”
破曉的絮語
“所以,你沒讓那個討厭的意大利人約你?真是我的乖女孩。”法蘭克說。
從意大利回來,除了我自己,其他認識的所有維也納朋友,都已經完全回歸日常生活軌道,脫離了“有朋自遠方來”的興奮。至於希波,從陪我跋山涉水長途旅行的疲憊中恢複,再度回到可憐博士後的研究工作。目前我的存在意義,套句希波的說法:“最大不同就是我回家不用煮飯了,真好!”
希波把我當作大廚崇拜,如果吃過希波煮的飯,應該完全能體會這句話的真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