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城最好·牛肉清湯
大約每本維也納旅遊書,都會介紹在舊城區地位崇高的“牛肉清湯”(Tafelspitz)專賣店,普拉夫塔(Plachutta)餐廳。幾乎每本都會告訴你:這是全維也納最棒的牛肉清湯店。
對了,如果簡單區分維也納的“代表”食物,大概可以分成維也納炸肉排(WienerSchnitzel)、奧地利紅燒燉牛肉、烤肉大餐、薄餅(可麗餅),以及牛肉清湯。其中最為人知的炸肉排其實是德國菜,紅燒牛肉根本就是匈牙利傳統食物(大家都吃過匈牙利牛肉飯吧),薄餅則四處都有。
真正獨到特別、維也納專有的菜色,大概隻剩下牛肉清湯。
根據旅遊書上描述:
牛肉清湯所取用的牛肉是牛臀部上特定位置的肉,煮出來的肉質鮮嫩,湯清如水。牛肉佐以辣根(味道近似黃芥末)和香蔥汁,本身氣味清甜,送上桌時連冒著熱氣的黃銅鍋,看上去都溫暖,是相當適合寒冷冬天裏吃的菜色,味道清淡,也很適合瘦身時食用。
怎麼讀,這段話看上去都是在講一道簡單得要命的料理,而這道菜肴居然也有所謂“最好吃”的店?真是令人訝異。我雖然是個喜好偷懶又不求甚解的旅人,對各式各樣令人垂涎的美食卻總是興致高昂,特別對“最好、最古老”這些字眼敏感,雖然阮囊羞澀,但如果可以,當然想試試普拉夫塔餐廳。
“那就走吧!”希波看我一連好幾天盯著書本介紹,終於忍不住開口。
如同大多數維也納名餐廳,普拉夫塔源自於家族名稱,現任的廚師埃爾德·普拉夫塔(Ewald Plachutta)在1993年得到米其林一星的榮耀,有名到可以為水煮牛肉寫作烹飪專書。雖然跟巴黎的米其林餐廳相較,普拉夫塔的價位簡直平易近人得不可思議,不過在當地人眼中,仍然是高級餐廳。即使普拉夫塔不提供商業午餐,但中午來此還是比較實惠。奧地利人的中餐多半吃得隨便,因此在中午時分和希波兩個人合點一份清湯不算突兀,若是晚上如此就不免要遭侍者白眼。
普拉夫塔陳設清雅,午餐時間相當熱鬧。我讀過來奧地利學音樂八年的朱偉舜先生所寫的《留學記趣·奧地利》,裏麵提及本地人將出門吃飯當成一件大事來看。雖然我在各式各樣肋排店、烤豬腳店看過穿著輕鬆的人們,但如果是普拉夫塔,可也不敢大意。為了不突兀,我竭力在沒什麼選擇的情形下裝扮自己,小心翼翼地走進普拉夫塔金字綠底的招牌下。
侍者將我們安置在靠窗座位,我翻開“完全看不懂”的菜單(後來侍者才送上英文版),努力在旅遊書上找出認得的字彙。普拉夫塔的菜單上畫著一隻牛,全身分割成不同部位,其中臀部上方的一小塊,就是水煮牛肉這道菜唯一能使用的珍貴部分——Tafelspitz。Tafelspitz除了是水煮牛肉這道菜的名稱,也是牛臀部的名稱。我攤開小本子照樣畫下有點可憐的牛,一麵思索為什麼屁股上的肉才適合做這道菜的道理。
據說奧地利皇帝法蘭茨二世相當喜愛這道菜。如果稍微注意,在非假日的午間時段,居然還有這麼多人穿著整齊服飾,扶老攜幼全家上門來吃,若說這道菜受到所有奧地利人熱愛也不誇張。
我悄悄觀察隔壁桌的一家人,個個皺著眉相當認真地品嚐麵前兩大銅鍋的牛肉湯,就連小小孩也穿著像是上教堂般的小紳士服,咂著舌頭品味,就可以知道他們的嚴肅程度。
再過去的另一桌也是一家人,女性都穿著有點鄉村風味的傳統奧地利服飾,非常特別。“他們一定是慶祝什麼大事,這些看來完全不現代的服飾都要價不菲,等閑絕不會穿出門。”希波說。
牛肉清湯似乎跟別的維也納傳統菜多少有點不一樣。比如更為有名的維也納肉排(Wiener Schnitzel),雖然有特別立法規定(注),但幾乎在各種莫名其妙的地方都可以看見(傳聞連中餐廳都供應),固然有出名的專賣店,但也能夠是廉價餐館的普通菜色。牛肉清湯則否,能夠端出這道菜的餐廳都要中上等級,據說原本這道菜本來就是高級餐廳特有菜式,因此擁有日耳曼民族中規中矩特性的奧地利人,在品嚐這道菜時也特別慎重。
牛肉清湯熱呼呼地端上桌,湯水裏浮現胡蘿卜等蔬菜。當然,還有切得方整的牛臀肉。普拉夫塔美味的原因之一,是牛肉質量的保證,這裏堅持隻使用奧地利當地以自然方式飼養的牛隻,從飼養者到飼養的食物,普拉夫塔都要求掌握。湯鍋裏的牛肉在嚴格控管下,果然筋和肥油層次分明,小火慢煨的高湯非常鮮美。
吃多了總是重口味的奧地利地方菜,清淡甜美的湯讓多日沉寂在舌尖上的負荷仿佛化去,變得輕盈鮮明。我切下牛肉,沾上一點辣根,再搭配邊上附的蘋果塊,十分清爽。拿麵包刮著黃銅鍋底的最後一點湯汁時,不禁有點後悔。好像應該點個兩人份才對。
偽偵探路線之外
這次旅行之前,來過維也納一次。雖然當時主要是為了收集咖啡館而來,但多少也不專業地順著《破曉》的一點憧憬走。我一直希望有一天,在應當已經很懂現實的年紀裏,重拾一點浪漫心情。或許如此,走訪咖啡館之際,莫名地想起電影中的日落之吻。
如果看過電影,無論如何都會記得那個片段吧?
Jesse試探的話,Celine大膽的擁吻,和那個美麗落日前,古舊的摩天輪。那是普拉特公園(Prater),感覺也像是遊樂園的地方,有許多有趣或不有趣的遊戲,許多閃亮的霓虹燈和歡笑的人們。Jesse和Celine在樂園裏玩得愉快,而我呢?
我有多麼久沒有再去過什麼樂園了?
“普拉特公園非常大,它不隻是當作樂園用,也是生態保護的地方。重點是,那裏離我家很近。”當時希波把他遠遠拍攝、在日落光輝下的巨大摩天輪照片,通過計算機展示給我看。“我個人不覺得那是太有趣的地方,不過摩天輪很可以看看。”
照片上,摩天輪反射出耀眼金光,天是深淺不一的漫漫淺藍珠灰,橘黃雲朵瑰麗,像日落,亦像破曉。我一遍遍舍不得地看,雖然哪裏都有摩天輪,但是這一座,怎麼好像都有點不一樣。
“你這麼喜歡嗎?不如就這樣吧!我們約在傍晚,剛剛好日落時分,去摩天輪。就當幫你慶生,好嗎?”啊,正是我生日呢!
半年前的生日
那時是暮春初夏,Jesse與Celine相遇的時節。我在天氣舒爽的維也納。
不是流浪的人,卻在巴黎、紐約,以及如果沒記錯,應該也包括波多黎各等奇怪地方度過生日。而這個生日,我給了維也納。
過去的生日不一定有蛋糕,但一定有人陪伴,家人、親戚,重要的朋友。當然,成年之後,也有些時候,是與自己喜歡的人度過這個日子。不過,還沒有試過一個人過生日(我是非常幸福的人呀)。
維也納是不一樣的。希波與其他朋友都有事,說一定要夜裏才能相聚。不在故鄉的白日,沒有工作煩心,沒有同僚圍繞,也沒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我全然孤獨。想著該為自己買塊蛋糕,一整個未免過奢,那麼一片蛋糕吧?
我想。彼時心思漫漫地沉浸,難以收束。
走過史蒂芬廣場,廣場上滿滿的街頭藝人。在維也納最奢侈的,就是不費什麼力氣,也能夠聽到悠揚樂聲。身穿齊整西裝、戴著太陽眼鏡,把臉塗成白色麵具般的小提琴賣藝人,站在史蒂芬大教堂前拉著跟周遭氣氛相比有點突兀的《大黃蜂的飛行》(完全不像是在維也納會聽到的曲子),技巧嫻熟。我喜歡這首小品,精彩的表演帶來愉悅的時光與許多照片。
遞給賣藝人5歐,我問:“可以幫我拉一曲生日快樂歌嗎?”(在生日小奢侈一下不為過吧)白臉先生收了錢,給我個大大微笑,和一首穿插《幽默曲》演奏、我所聽過最華麗的《生日快樂變奏曲》。
隨意在街邊咖啡座尋覓位子安置自己。還不餓,點杯咖啡看著來往人潮。隔桌男士朝我略舉咖啡。“你生日對吧?”他說,手指指不遠處的白臉賣藝人。“是的。”“生日快樂。”我笑著點點頭。
不算太遠的猶太廣場邊,有間冰淇淋小鋪美味得驚人,咖啡後隨意散步過,挑了奇妙的“白色之吻”口味。這間位於安卡之鍾(Ankeruhr)斜對麵的冰淇淋小鋪,賣有我覺得維也納最好吃的意大利冰淇淋。雖然鍾愛的“白色之吻”口味,目前據說已暫停銷售。
我仍記得手捧白色冰淇淋,同情看著在豔陽下熱得滴汗的拖車馬兒情景。維也納無處不在的馬車帶給我很大快樂。我喜歡馬,但喂馬冰淇淋是不是該做的事呢?記得一邊吃冰淇淋、一邊注視著馬這麼想也有過兩三次,但總在想出任何結論前,就已解決了手中的冰淇淋。
正午時分躲進市中心的聖彼得教堂,教堂裏陰涼的氣息平靜了因為炎熱天氣帶來的心浮氣躁,正巧碰上唱詩班的午間練習,於是我把天使般的歌聲與管風琴的獨奏當成三明治果腹。
然後我發現,在自己生日時,想吃點蛋糕的欲望與時俱增。
沙赫?或者德梅爾?這兩大蛋糕名店在腦袋裏打架。還沒得出結論,腳步已不敵開始咕嚕叫的肚子。我走進就在附近的德梅爾,這間兩百年曆史以上的皇家禦用甜品店。哈布斯王朝已然不在,但據說甜點風味並無二致。
走過許多間咖啡館,不論多麼有名氣,沒有任何一間如同德梅爾一樣“可怕”地門庭若市。一入門便鬧哄哄,好像進了裝滿小蜜蜂的房間。費了一點工夫才在人群縫隙間看出左手邊的吧台裏,羅列琳琅滿目的各色蛋糕,蛋糕標上一個個奇怪的德文名字。右邊是小小的禮品陳列處,裝飾得十分漂亮。大而華麗的水晶吊燈掛在狹小空間,用紫羅蘭、翠綠、深粉紅緞帶係住的美麗盒子在每個角落成堆,裏麵裝盛各式各樣矜貴的巧克力與甜點。吧台與禮品區間的小小空地有兩個相對的結賬櫃台,都放著舊式黃銅收款機,櫃台後各有兩位黑衣女侍,忙得正如團團轉的小蜜蜂,交錯結賬移動迅速,恍惚間會錯以為兩個人有八隻手臂在舞動。
我站在德梅爾裏,整整愣了十分鍾。
不大的空間有著許多可以看、可以聽的熱鬧,而我不知道這裏是否一如慣例,沒找到位子讓自己坐下,是不會有人搭理。
我很安全地在人潮掩護中觀察,一個人站在店中發呆似乎也並不突兀。
走過人潮洶湧的吧台,更裏麵分成三個區塊,兩個是各具特色的座位區,以及擁有透明大窗、可觀看烘培廚房的製作區。一樓座椅都沒有窗戶,不但坐滿人,也陰暗狹小,吃著蛋糕的人臉上看起來並不很開心。我一點都不想坐在這裏。
看著由中庭拓寬的透明廚房,烘培師傅忙碌地擠出奶油花、從大烤箱裏取出蛋糕半成品、調配醬料。裏麵有兩個男性工作人員,大約是德梅爾唯一的男性員工,我一麵順著樓梯走上二樓。
二樓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如我所希望地看到像是沙龍般的擺設,以及穿著整齊的客人。二樓雖然也高朋滿座,卻絲毫不像樓下觀光潮水那般擁塞。以大理石花瓶與鍍金雕花枝葉裝飾的半人高典雅隔間錯落,一邊各有幾桌太太正斯文地喝咖啡聊天。唯一的空位在角落,正如同我所希望地靠窗,這大概算是生日的運氣。臨著美麗的科馬克大街(Kohlmarkt),望出窗戶,黑底金字的德梅爾招牌就在眼前。
“想點什麼蛋糕呢?”德梅爾清一色的黑衣製服女侍領著我到二樓的蛋糕台前詢問,“如果這裏沒有你喜歡的蛋糕種類,樓下還有別種口味。”
我看著眼前應該有四十多種蛋糕的長桌,再想起樓下吧台裏陳列隻怕有上百種的蛋糕,無法回答。
“那麼你喜歡巧克力、水果、慕斯、派,還是核果口味的呢?”
“嗯,核果好了。”這樣容易多了。
“這一排都是核果類的蛋糕!”
女侍指了整個桌子長的蛋糕說,對於下決定一點幫助也沒有。
我隻差沒用放大鏡觀看檢查每個蛋糕,才終於選定。
“請給我這個。”挑了看來最不起眼的奇怪蛋糕,切麵呈現的顏色特別,不覺令人狐疑這是什麼口味呢?不過,反正我生日,想吃什麼都可以吧?
所以桌上最後放著奇怪蛋糕和一壺咖啡。正確來說,是口味也奇特美味的蛋糕!
厚實的派皮香軟,包裹著一點點紫色大黑棗果醬;往下一層,是肉桂香氣恰好的蘋果切片;再往下,是美味而油脂豐富的核桃泥。我熱愛核桃,一邊暗自開心一邊往最底層黑色的餡料挖去。咦,是完全沒想到的罌粟種子!據說罌粟種子吃到超過某種分量,會有迷幻效果,然而香得很,罌粟子泥令人難以抗拒。
像是發現新大陸似的以不同混合方式吃起來。核桃混蘋果、蘋果混罌粟子、罌粟子混黑棗、黑棗混核桃或蘋果……蘋果些微的酸味平衡核桃的黏稠,黑棗甜味足以帶起罌粟子香。
我一邊吃著、一邊盤算要多點幾種,如果這樣奇怪的蛋糕都能夠美味得充滿創意,德梅爾的其它蛋糕一定精彩可期,不是嗎?
日落之吻
將近黃昏時,我終於緩步抵達維也納北站附近的普拉特公園。
如果不是遠遠就可以看見宛如地標的巨大摩天輪,大概怎麼樣也不會想到裏麵有個遊樂園隱藏其中。從北站的入口起始,一片綠油油,這大片土地,以一種“城市之肺”的形態遺世獨立。
在拉丁文中,普拉特是“沼澤綠地”的意思。我沒有見到什麼沼澤,但眼前確實是好大一片綠地。16世紀中期,這裏是皇家狩獵場所,直到18世紀才開放給維也納市民作為公園遊憩。以麵積來說,這是一塊非常非常大的公園,在多瑙河與多瑙運河之間,占地大約1290公頃,光是東西兩側,長度就達10多公裏。我走過遼闊的北京故宮,一天下來已經走得累趴趴,而普拉特公園大約可以放下將近十八個故宮,差不多這麼大。而這裏還不是維也納最大的自然公園,普拉特隻排名第二。第一名是萊因茨動物公園。就都市擁有綠地的比例來說,維也納市民簡直幸福得無與倫比。
Jesse和Celine遊逛的普拉特,隻是大公園一角的遊樂場。遊樂場正式名稱是“維也納的威尼斯”。公園其它地方據說還包含體育場、展覽中心、別墅餐廳,以及體育設施,但實際登上遊樂園中巨大摩天輪觀看,舉目所及,仍然隻是一片綠油油。
是了,摩天輪。
我所要探訪的摩天輪,一直在前方慫恿著。隻要是從北站的入口進入普拉特,幾乎能夠一直看見摩天輪身影。而希波正在摩天輪入口處等我。“普拉特有兩座摩天輪,老的、火車廂造型那座才是!”希波殷切叮嚀。
這座摩天輪是英國設計師所建造,不同於小型摩天輪,每個車廂都龐大無比,足以塞進二三十人。我搭乘過倫敦的倫敦之眼(London Eye),這座普拉特摩天輪竟然讓我感覺像是倫敦之眼的複古造型。難道是因為同樣由英國人所設計?
登上摩天輪之前,櫃台提供合成紀念照的服務,抱著“拍不好也不用付錢”的心態,不免俗地拍了觀光照,效果竟出乎意料地好。
“買下來吧!也是一種生日紀念。”被已經買好摩天輪票券等著我的希波慫恿,我竟真的忍不住買下。相當貴!
這可能是個非常重要的時刻,我不曉得你注意到了沒,現在,你我是全然孤獨在這車廂中,而太陽就要落下。在這夜結束前,假設我們終將親吻,妥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