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又見巴黎(1)(3 / 3)

警察沒有一次真想捉人,騎著單車悠哉悠哉晃過,看看塞納-馬恩省河景色就走了。這時小販們則會聚在一起手舞足蹈地成群走回來,一臉歡欣,彼此用家鄉話大聲問候說笑,一點都不像是競爭的賣家。不過一下德蓮納橋,打算過馬路回鐵塔時,表情就又都肅穆起來,準備開始為一日溫飽廝殺。

被警察追、在德蓮納橋上踱步回來的這段時光,或許就是小販們一整天心情最開朗的冬日運動時段也說不定。在寒凍凍的風裏頭將身子跑得暖和,再以“好險這次沒被抓,真是賺到了”的心情,愉快地跟同鄉夥伴慢慢地走回來,雖然有那麼點無奈,但換個角度想卻是很溫暖的時光。

不過,同樣的小販跑警察回來後,又溜到我身邊毫不厭煩地繼續努力推銷,仍舊挺傷腦筋的。並不是換了英文問我就會買的呀!

與我同名的小街

身在艾菲爾鐵塔下,自然能夠感受鐵塔足以用“可怕”來形容的聲勢(真是不浪漫的說法),然而見多了各式各樣奇怪角度拍攝的艾菲爾倩影,我也想試試從各種不同角度遠遠看著艾菲爾會是什麼感覺。不過,這並不能算是前往帕西區(Passy)的原因(雖然就在艾菲爾左近的帕西區確實有許多地方可以好好拍出鐵塔照)。

我去帕西區,主要,是為了找一條街。

我決定到春樹島去。如果愛琴海有一個名字跟你一樣的小島的話,我想你一定也會想去一次看看吧?

——村上春樹《遠方的鼓聲》

雖然不是村上春樹,更不在愛琴海,但如果剛巧知道巴黎有條名字跟自己一樣的街,有人能夠不心動嗎?

在巴黎遇見紐約

從艾菲爾鐵塔下慢慢往夏佑宮方向走,天氣舒爽,天空水晶般透藍透亮,澄淨得不可思議。可怕大風在離開鐵塔後就沒再出現,正是可以好好探索寧靜帕西區的好時機。

從艾菲爾鐵塔前寬闊的德蓮納橋開始漫步,橋兩頭各是極美的旋轉木馬。夏佑宮那頭的新一點,雖然還是旋轉木馬的樣式,但上麵的玩具其實是各種模樣的交通工具,小飛機、熱氣球、小馬車……每種都很特別。即使這樣冷,還是有孩童嬉鬧地搭著木頭製的熱氣球,愉快隨著音樂轉圈。

天空剛巧有噴射機經過,鐵塔後拖著兩道長長的尾巴。

“我覺得這真的很不公平,你的名字是一條街,我的名字卻是一間連鎖餐廳。”離開鐵塔找街時,希波這樣抱怨。雖然不是刻意,但剛好前一天在蒙帕納斯(Montparnasse)看見一間與希波同名的連鎖餐廳,招牌上還大大畫著可愛河馬,因此希波一路走一路埋怨,我卻咯咯笑個不停。

前往帕西區可以直直穿過夏佑宮,也可以左轉走上紐約大道(Avenue de New York)。對於曾住紐約四年的我,在巴黎看見紐約大道是絕對沒有不走走的道理,何況如果說除了旅行、偶遇、浪漫這幾個因素,《破曉》與《日落》還有什麼能觸動我心弦的,就是都提到了紐約。

電影裏當Jesse覺得該去紐約住住時,Celine正在紐約大學(NYU)念書。紐約大學是我的母校,Celine所住的百老彙大道與11街則是我走了四年、幾乎天天經過的地方。想著電影裏堪稱經典的台詞,我不禁思念起自由美好的紐約時光。

彎過紐約大道,沿路風光逐漸從塞納-馬恩省河畔的寬闊景致轉變成迷人的巷弄風情,慢慢不見遊客,人行道上穿著直排滑輪遛狗的年輕男子滴溜滑過身邊,再回頭對我和希波微笑。不知道帕西區是不是有小紐約的別名?巷弄之間的路名都寫著與紐約相關的名字,有點怪異。不過有什麼關係?光是看著肯尼迪總統大道(Avenue du President Kennedy)旁像極中央公園一角的小綠地就心情愉快,仿佛滿足某種遊子思鄉情懷。

名為“捷思敏”的小街

我所要找尋的捷思敏街(Rue de Jasmin),就隱藏在這個會讓人思念的地方嗎?

大約從高中起,就取了Jasmine這個英文名字。總是有人說,這名字與本人氣質不相近,但住紐約時,熟朋友全都這麼喚,被喚久了就感覺Jasmine十分親切,有著花香,又恰與本名涵義相當。於是看到茉莉香片(Jasmine Tea)或泰國香米(Jasmine Rice),就會忍不住點來試試(Jasmine這個字似乎很常出現在菜單上)。雖然不太擦香水,偶爾也會因為香水的名字喚作Jasmine而買來收藏,因此收藏品甚至包含寫著茉莉香片英文名的鐵盒。自己是這樣對名字有點偏執的人,那麼知道這條小街時,便決定無論如何非要走在這條叫做捷思敏的小街上。

發現這條街是意外。尋找合意公寓時,開始注意巴黎街名。本來喜歡看別的城市怎麼取路名,從香港像“糖水街”(都賣甜品的街嗎)這樣充滿聯想的名字;紐約方便旅客熟悉、按照順序排列的數字名字;澳洲習以人名命名的街道(頗為乏味,叫做瑪莉或伊莉薩白的街大約每個澳洲城市都有一條);到曼穀真是抱歉完全看不懂的泰文街名。

那似乎是每個都市或城鎮的特有風貌,而我想看看也挺喜歡以人名為街道命名的巴黎,除了新取的“沙特波娃廣場”(Place Jean-Paul Sartre Simonede Beauvoir),還有些什麼名字?會不會有Celine或Jesse在內?

結果發現了捷思敏小街。

要到捷思敏小街其實容易得很,九號地鐵可達,地鐵的站名就是Jasmin。一出地鐵就正對著同名小街,這樣無論如何不可能走錯,對吧?理論上當然如此,不過卻沒有挑這簡單法子。畢竟,是在找屬於自己名字的街,想慢慢優雅地接近,想好好認真地看看這條街周遭有些什麼,是不是也馥鬱(彧)馨香?果真如此,那多走點路也值得,況且是十分舒適的路途。

帕西區是靜謐小區。除了帕西街(Rue de Passy)上精致高雅的櫥窗,和偶爾瞥見隱藏在小巷小弄的可愛餐館,大部分都是住宅,據說是巴黎最為中產階級的景觀之一。沿途時時會發現類似建築大師吉馬赫(HectorGuimard)般新藝術風格的作品,鑄鐵彎彎曲曲繞成藤蔓形狀,盤踞在陽台、窗戶及大門上。特地繞路去看也在此區,而且真是由吉馬赫所設計的房子,果然與他設計的巴黎地鐵入口有著類似風貌。

保羅多姆爾大道(Avenue Paul Domer)與帕西街交叉口有個小小的跳蚤市場,像是小區性質,擺賣的大部分是符合帕西區樣貌的家飾畫作。我在一個看來像是60年代的大型雙麵鍾前徘徊不去,說不定本來擺在車站的雙麵鍾設計得簡單流暢,比人頭都大,雖說實在沒什麼買下的可能,還是問了留著小胡子的優雅男人帶走鍾要多少代價。小胡子男人笑笑地在紙上寫下了兩組數字,一組是我付不出的四位數歐元;另一組是我大概不會打的電話號碼(到底為什麼Celine會說法國男人不夠好色)。

帕西區的藥局不少,代表藥局柔和的綠十字招牌時常出現眼前。據說捷思敏街是拉奎爾舊街(Rue de la Cure)的一部分,la Cure是治愈的意思,難道因此而藥店遍布嗎?

在午後幾乎沒有車流的帕西小區慢慢走著,時時回頭觀察偶爾會被建築物遮去、偶爾會在奇怪角度露出一角的艾菲爾鐵塔,另外注意是不是有哪棟公寓有可能讓我溜上去取景,如此走著,仿佛走上一天也不會累。有趣的是,當帕西區裏的紐約街名逐漸消失之際,卻又走上令人想起維也納的莫紮特大道(Avenue Mozart)。

走在莫紮特大道上一邊數著有幾間賣樂器的店鋪(果然有好幾間)、一邊查看藏在這樣偏僻地方的書店裏有些什麼好看明信片。莫紮特大道上沒什麼人,事實上整個帕西區人都不多,安靜得剛剛好。

有些舍不得把美麗的街道走完,於是拿出背包裏的棒子麵包,拉著希波坐在路邊剝著吃。午後的陽光不多不少,照得人暖洋洋,再順著走下去就會走到Jasmin地鐵站與交叉的捷思敏街了。

捷思敏街名字的由來是為了紀念一位詩人,街邊牆壁上掛著小牌子寫著詩人的生卒年月。這條街幽靜而窄小,迷人的模樣果然有詩人味道。我在大大書寫著Jasmin字樣的地鐵站裏走進走出,於短短的捷思敏街上走前走後,想細細地記住在巴黎鑲嵌著自己名字的街道,入了迷似的。

“好想把那塊路牌搬回家啊!”看了良久,我終於說。

“嗯,哪天你搬新家時,我做一個送你好了。”念建築的希波以“這個難不倒我”的認真表情說。“不過,要這個做什麼?不管貼在牆上還是門口都很怪的啊!”“你要不要還是繼續收集香水鐵盒之類的,我覺得那個比較實際。”

巴黎的咖啡館

巴黎有非常非常多咖啡館。研究所念電影、又是咖啡館迷的我,在這麼多咖啡館裏,當然也有間想去得要命的朝聖地。那就是加尼葉歌劇院附近的“大咖啡館”(Le Grand Café)。它特別,除了是少數幾間二十四小時全天營業的店(想想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進去喝一杯暖乎乎的咖啡呀),更因為在1895年12月28日這天,此處放映了世界上第一部電影。

第一部電影、二十四小時咖啡館(台灣有二十四小時書店了,什麼時候會有二十四小時咖啡館呢),那麼除非它歇業,否則還真找不出不走一番的理由。

想歸想,實際查資料才發現晚了一步,大咖啡館已吹起熄燈號。現址的史懷柏飯店(Hotel Scribe Paris)隻留存了小小的紀念館。

不過不管怎麼說,巴黎的咖啡館還是神奇的,如果第一部電影都能在此放映,還有什麼事不能在咖啡館發生?

花神、早餐、蛋

深夜、午後、落雪的早晨,我在不同時間走入並不陌生的花神咖啡館(Café de Flore)。

老實說,住在巴黎第六區,可以找到的咖啡館隻怕有上百家。不說別的,光是花神隔壁就是有名的雙叟咖啡館(Les Deux Magots),對麵則是冠蓋雲集的力普啤酒屋(Brasserie Lipp,當然也售賣咖啡),實在沒必要到隨時呈現“爆滿”狀態的花神。可是如果人在這一區,會走進的咖啡館確實還是隻有這家。

《巴黎到月球》一書的作者亞當·高普尼克(Adam Gopnik)在居住巴黎期間,曾因為思索“雙咖”的問題感到困擾。這裏的“雙咖”指的正是花神與雙叟。亞當時髦的朋友寧願於人滿為患的周末站在花神門口等待,卻不願到隔壁的雙叟落座。至於原因呢?卻隻有莫名一句模糊的“我不知道,我們一直都習慣到花神去……”仿佛不小心錯進了雙叟,會發生什麼驚人大事。

比鄰而居超過一世紀的花神與雙叟,勢必在過去的某個時間點發生什麼無法挽回的事吧?亞當這麼想。他想找出“那件事”,解釋為何花神成為巴黎最時髦的地方。

我將亞當先生經過縝密考察所找到的理由,大致整理如下:

1.老板天性:雖然雙叟相較於花神要更有曆史典故與文學氣息(雙叟在1933年就成立雙叟文學獎),也確實引領風騷數年,但一直到1940年代,雙咖才與力普啤酒屋以三足鼎立的態勢像強力磁鐵吸附政商名流、風雲人物彙集,成為咖啡館傳奇。可惜力普啤酒屋的老板羅格·卡茲(Roger Cazes)與花神老板保羅·巴布勒(Paul Boubal)因同鄉之故,彼此依賴,而害羞的雙叟老板被可憐地排擠,所以在聲勢上日益下滑(無論真實性如何,這說明人似乎不能太害羞)。

2.政治不正確:在20-30年代花神與右派靠攏,還讓“國家主義至上”的反猶太分子莫哈斯(Charles Mauras)盤踞花神為根據地。這位超級保守主義者有名的辯論文章就叫做“在花神的影響下”,導致當時沒有人想去極右派的花神喝咖啡;雙叟則失策(?)地與左派分子親近,收容了沙特與西蒙波娃,並因此聲名大噪,引來眾多觀光客想一睹兩人風采。沙特與西蒙波娃因為受不了群眾騷擾,不得不在“觀光客”與“被可怕莫哈斯玷汙的清靜咖啡館”之間做抉擇,最終還是逃到花神避難。結果兩位自由浪漫的崇拜者榮耀了保守主義的根據地,沙特與西蒙波娃自此不再回雙叟,花神因而在咖啡館大戰中勝出(雖然大半典故都支持這樣的說法,但雙叟好可憐哪!觀光客真可怕)。

3.哪有什麼原因,這就是巴黎選擇:亞當的朋友提供了有趣的好比喻:喏,希臘神話裏的每個女神都很美哪!但是如果非要一個男人在其間選出最美的女神,這個人除了帕裏斯(Paris,希臘神話中在女神選美賽中評審最美女神的王子名字),還能是誰呢?

幾次坐在花神大落地窗前,總會“不精確”地想起這大段“雙咖情結”。我沒有很確定“帕裏斯王子”是不是真的隻挑選花神作為巴黎代表,畢竟每每經過此處,整排咖啡館總是坐滿了人。但老實說,走過聖捷曼大道口,雙叟的門麵確實比較漂亮,侍者也似乎神氣點,每次坐在花神,看見隔壁利落氣象,總會轉著“移座”的念頭。不過花神卻猶如強力吸鐵,我始終沒能挪動成功。這大概是“帕裏斯準則”吧?

我想和你一起吃花神的蛋

午夜的花神溫暖迷人,觀光客少,但我喜歡的花神時段是早晨。

試著說說落雪的巴黎早晨吧!

那天踩著碎雪,一如以往地進入花神,在猶如溫室玻璃屋般麵街的位子落座。雖然不過八點半,要找到一張座位卻非常不容易。

冬日是咖啡館旺季,除了觀光客,如鄰桌那樣同領班和每個經過的侍者都要來四個頰吻的巴黎熟客也滿滿都是(隔桌那位非常修飾的中年男士,平均每五分鍾就要起身一次跟經過的什麼人頰吻一番,早餐吃得相當累)。

兩個日本女人在大清早上了濃妝坐在咖啡桌前吃可頌(羊角麵包),輕聲說話,當心不讓麵包屑掉在花色鮮豔的領巾上。年輕的學生旅客節省地喝著牛奶咖啡,亮閃閃的眼睛羨慕地盯著別桌客人麵前豪華的花神早餐。

看似巴黎熟客的優雅女士不知道為何桌上擺了六個水煮熟雞蛋,美麗的裝蛋器一排排立在桌上,上麵的蛋一點沒動。據說傑哈德·巴狄厄(Gerard Depardieu)主演的某部電影裏,有段對白是這樣的:“我想和你一起吃花神的蛋”,意思就是要和對方一起過夜。這句由書上看來的話始終找不到確實的電影出處,但是六個蛋啊!我看著一排整齊的六個蛋忍不住要想:“難道有六個男人同時發出邀請不成?”

某個花神侍者拿起托盤擋住落個沒完的細雪,急匆匆地從正門走出,隔壁雙叟的侍者剛好出來抽煙透口氣,見著彼此喊幾聲算是打招呼。我一麵吃著剛端上來的蛋卷早餐(啊,也是蛋),一麵將左右事物收進眼底。昨晚讓我拍照的侍者從桌邊走過,看看桌上的蛋卷再朝我眨眨眼(啊?)。

花神的蛋確實有名,菜單上有一排字段全給了“蛋料理”,而我的花神蛋卷也的確好吃。不過來到花神,真正喜愛的卻是熱巧克力,濃稠香純。

偶爾也會點較便宜的巧克力可頌配紅茶,反而喝咖啡的次數寥寥,真是奇怪。

花神是當年初次來巴黎第一間造訪的咖啡館,不知道是由於這個原因,還是其它神奇的巴黎準則,讓我每次到巴黎都要重訪此處。花神沒有一樣東西便宜,就算是普通的咖啡,也硬是比別家貴上幾塊錢,所以骨子裏小氣巴拉的我,大部分時間隻肯點一杯最便宜的茶,或是貴雖貴,卻好喝的巧克力,然後狠狠地在這裏消磨幾個小時,或者發呆(順便等人搭訕),或者“哢嚓哢嚓”地按著快門。午夜、清晨、雨中,仿照多年前初次造訪巴黎時,買下以花神為封麵的攝影集,一次次由花神往外取景,拍下聖捷曼大道口熙攘的人潮。

雖然街景改變,早已不可能拍到如同攝影集封麵般幹淨的畫麵,但在快門聲中,慢慢地,好像逐漸了解“帕裏斯”的莫名選美準則。

“這次是花神之遊,下次來巴黎應該去試試雙叟。”不太愛甜食的希波皺眉喝下我極力推薦的熱巧克力。“雙叟看起來比較嚴肅,咖啡應該會比較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