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陌上花開待人歸(3 / 3)

第六章 雙去雙來君不見

秋月白睜開眼時,肖梵的法術已然消逝,千年前洛陽城的煙火愛恨像一幅舊了的畫卷,瞬間黯啞了聲音模糊了畫麵,忽而遠去了。他恍然,是肖梵將他們送了過來,這便是肖梵口中“到去處遠去了。眼前是一座城,上書“菩提城”三個大字。去”的“去處”了。手腕上忽地一沉,碧落似倦極了,半個身子都靠在了他的身上。

秋月白小心翼翼的喚她:“碧落,我們到菩提城了,進去吧。”

菩提城,在秋月白的描述下,有著白色的江月,綠色的風,金黃的柳,淺籬疏花,煙雨樓台。畫舫燈船,處處春光暗度;花間竹下,朝朝把盞執壺。

實際上,卻是秋月白的大師兄,百年前為自己的愛人所建的妖怪城,城內半數住著各種妖怪,也有不少凡人或者修仙者。城門上有道據秋月白說是“賤人止步”的仙符,以使心懷叵測身有戾氣者不得入,從而保這一城生靈安好。

碧落淡淡道:“我走不動了,你若背我,我便去。”

秋月白嗬嗬一笑,將碧落穩穩的背起來。路過那條為她撿彩石的河,繞過街道上兩隻吵架的茶壺,走過小狐狸擺的炊餅攤。有幾隻小狸貓妖,從他們身邊笑鬧著跑過,穿街走巷的拍著手唱道:“比目鴛鴦真可羨,雙去雙來君不見。”

碧落輕輕的道:“秋月白,我冷。”

秋月白心裏的酸澀惶恐立刻紮根瘋長盤枝錯節,想來十年前,她背著他去昆侖殿時,也是這樣的手足無措後悔莫及。他背著她禦劍飛往茶樓的方向。

茶樓的主人是個笑容溫潤卻做的一手可口點心的凡人書生,與秋月白算是舊識。很快,菩提城的小妖怪們就傳開了,茶樓書生家那隻新來的銀發妖怪,碧色的眼睛真是好看,但可能是修為不夠,看起來總是病怏怏的,也不大愛說話。

書生借給他們的院子裏,有隱隱的咳嗽聲。

秋月白在門前立了一會,待咳嗽漸止,才舉手拍了拍新糊的紙窗,用雀躍的聲音道:“碧落,我前些日子在書生的茶樓找了個跑堂的活兒,今天發工錢了哎……”

門被拉開,碧落站在那裏,雪衣白發越發顯得她蒼白羸弱,一雙眸中碧色漸淺,像是花開待盡,春色將歸,讓秋月白隱隱心驚。

她神色疲憊,語氣仍是極淡:“發工錢了?多少?按照凡間的規矩,是不是要全部交出來?”

時光似在這個懶懶的午後也有些倦怠的靜止了,隻有一樹落花靜靜從空中墜下。他們假裝沒有看到彼此眸子中刺骨 的悲傷,隻當自己是這熱鬧城中安樂平凡的一雙人。

“那怎麼行?”

秋月白把她的手握在掌中,學出耍賴的模樣上下搖晃:“我的錢是要交給我家夫人的,你要我的工錢,就得給我做夫人。”

趴在院子的矮牆上偷偷看了半天的小石頭妖,轉頭大聲對同伴說:“哎哎,快去和饅頭他們說,這邊有人耍無賴!敢欺負我們妖怪,快讓菜刀它們過來,揍他!”

那邊矮胖的石頭妖還沒來得及從牆上蹦躂下去,就聽到那個被無賴纏住的人,冷淡中似帶了笑意的聲音道:“好。”

第七章 一生休

秋月白背著碧落,一步一步的走去茶樓,好像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周圍越來越寒冷的空氣。

不少沒見過世麵的小妖怪,紛紛站在菩提城的路邊,指著秋月白和碧落,想著書妖說過的書,嚷嚷道:“看!豬八戒娶媳婦了!”

茶樓裏蹦躂著不少互相搶著糕點的小妖怪,突然有一個叫了起來:“下雪了!下雪了!”

瞬間茶樓的各個窗口,就趴滿了個頭不高的小妖。外麵的濃雲重重的壓下來,風雪大的連這些隨隨便便都活了上百年的妖怪們也感到驚奇。

碧落他們不遠的桌子旁,坐著個藍袍銀發的男子,似睡非睡的樣子,不時打著哈欠。他此時也轉了頭看外麵的風雪,臉上的表情茫然若失,嘴裏迷迷糊糊的念叨著:“四極廢,九州裂……四極廢,九州裂……”

碧落低聲接道:“天不兼覆,地不周載。”

藍衣男子抬眸笑著對碧落道謝,竟是不認識她的模樣。

沒有一魂一魄續命的肖梵,正在一點一點忘記所有的一切,終有一日,他會化成一縷空白的風,徹底消失在三界。碧落想起那個曾經笑容妖冶的男子,在百年前將要應劫時,對她說:“碧落,我要走了。我會把我的一魂一魄給轉世後的秋月白,讓他能夠入昆侖修仙,這樣,你看著他時,就會想起我,這樣,你就不會忘記我。”

他對碧落的所有念想,都放在了那一魂一魄裏,可是那一日,他終究沒有讓藍公主幫他取回這一魂一魄,因為他早已發現,他現在隻想守著那個笑容明亮如泉的女子,讓她幸福安樂不見殺戮,因而才將轉世後的秋月白送回碧落身邊,卻終究,什麼也沒能彌補。

樓下走進來一個吸著鼻涕的小杏花妖,它抖了抖滿身的雪,從口袋裏抓出一把半開的杏花和書生換點心。秋月白從樓上大步跑下去,拿了那把杏花,吆喝了茶樓裏會束發的小妖怪們,七手八腳的為碧落把杏花纏進銀發中,簡單的挽了起來。書生跟在後麵,笑道:“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這幾句詞他說的極慢,像在進行一場簡單而盛大的儀式,樓上樓下,甚至屋頂桌子欄杆上,站著的坐著的趴著的各種看熱鬧的妖怪,叫著跳著歡快的鼓掌起哄。

碧落勾了勾嘴角,早在那日洛陽城下,她抬頭看到那個名滿天下的風流名士時;早在白牆院內花開九重,他笑言天下之翠盡在她眸底波光時;早在陽光如潑墨般煦爛的午後,他擺開古硯為她奏洛陽古調時;早在那烈火狂噬的高台上,他笑言“與卿同罪”時;早在十年前他出現在昆侖雪山,笑問她腳踝上是否該有一串鈴鐺時;早在她為他不顧一切,離開昆侖時;早在她明知自己已將燈枯油盡,卻還是願意忍著靈魂抽離的痛苦,同他在這菩提城裏演一回不見離愁的語笑春溫時,她就早已決定了——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碧落看著秋月白,從來清冷的臉上露出緩緩的笑意,眸中的碧色好似落盡了一世山水。秋月白握住她藏在袖中的手,傻笑著問:“夫人,你的手是不是有些太涼了?”

碧落點點頭,唇邊笑容不變:“我有些冷,你再去買些桃花釀回來吧。”

秋月白高高興興地站起來,說:“好,你等著啊。”

碧落又點點頭,帶著那樣滿足卻又有些不甘心的笑容,看著秋月白的衣角消失的方向,直到自己的模樣逐漸變淡變淺,直到一邊的藍衣男子突然失聲叫了句“碧落!”,直到無處著力的杏花,空空落下撒滿了桌邊。

茶樓外,僵硬的站著一襲本該跑遠的白色身影,在最後一瓣杏花落下時,忽然轉過頭,對著茶樓裏的那個角落露出了一個宛如初見時澄澈明晰的笑容,站在門邊的書生,卻分明看到了那張臉上滿是淚痕。

那日在前世的夢境裏,秋月白看到肖梵將碧落帶回昆侖後,碧落數次私自下山尋找他的轉世,惹惱了肖梵,因而他強行取下了碧落腳腕上的內金丹,將它融進了昆侖雪山,從此以昆侖為牢籠,鎖住碧落,一旦她離開昆侖,隻剩下灰飛煙滅的下場。他彼時就站在看不到他的碧落麵前,看著她失魂落魄而無能為力。隔著前世今生的痛清晰的傳到他的心上,他在法術維持的短暫時空中,陪著千年前的她日日夜夜的立在幻蒼崖淩冽的風中,盡管她根本無法察覺。

尾聲

那場大雪剛停的時候,秋月白回到了昆侖,在師父門前跪了七天七夜,無比誠懇的對師父說:“我家夫人最近鬧脾氣,擅自離開昆侖,請您不要生她的氣,我願意代她去守昆侖,直到她回來為止。”

他在小木屋前碧落最喜歡的那塊大石上躺下,就那樣睡著了。

伴著昆侖而生的千年雪魄碧落消失後,四季分明的昆侖再無冰雪。此時,卻有一片雪白的晶瑩,落在了秋月白臉旁,涼涼的,立刻化開了,像是一滴淚。

他若醒著,會發現,那是一片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