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聖路上俱是寂寂的身影。轉山沒有回頭路。旅行者,信徒,苯教徒,佛教徒,喇嘛,漢人,鬼佬……許多印度人,取道尼泊爾,越過險峻的喜馬拉雅山麓,翻山越嶺,來到這裏。——能夠來這裏朝聖是他們一生中最大的夢想,以求得來世今生的圓滿善利,見得種種光明。在我所臨時住下的這座小客棧裏,即曾有無數的印度人在此歇息。其中有的人,因為體力不支,感冒,體質虛弱,或者因感染上肺水腫,得不到及時的救治,而死去,把生命留在了這裏。沉滯的肉身摧壞崩倒,精神卻是就此遠離塵垢。但是,前來轉山的人並未因此而減少。他們的虔誠之心更不會有絲毫的損減。依舊智慧微用,善心殷重。
曾經行走在這條路上的人,譬如細沙。如被旋疾流動的命運之水衝刷,不得停滯。前聚未去,後群重來。須臾推遷,回轉更複。
無論遠途近路,我們皆要殊途同歸。……天熙,如果不能相濡以沫,那麼,我們是否一定要相忘於江湖?
天熙:
……
喀什,巴圖,阿克蘇,吐魯番,庫爾勒,哈密。先後經過塔裏木河的一條支流,博斯騰湖,博格達山,吐魯番盆地。火車行經的很長的一段距離,幾乎是與塔裏木河並列而行。穿越過祁連山山脈暗黑色的峽穀陰影,呈現出明亮的金紅色的山岩。經過戈壁灘,以及下遊河水消失在沙漠中的疏勒河,到達敦煌。
在沙洲塵土飛揚的集市上,我又見到了那個獨行喀什的女子。在穿梭的人群中,她著一襲紅裙,拄著雙拐,踟躕行走。西風揚起她的裙擺,分外醒目。我注意到,落日餘暉下,她臉上的表情隱忍而篤定。沒有絲毫落寞。
她一個人飛到了敦煌。她諳熟每一首敦煌曲子詞和任何關於敦煌的淵溯。她說,某一天也許會寫一本關於敦煌的書。
她離開北京已經兩個月之久。經常花大量時間做長途旅行。一個人。她天性堅毅樂觀,並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在北京,她以寫作為生。她的人生,又是怎樣的一個故事。我沒有多問。
因緣際會,我們便一起同行。去看漢代敦煌長城,玉門關,陽關,河倉城。陽光幹燥直接,傾瀉而下。遠眺蒼穹之下,黃沙逶迤直上。破損的遺址,宛然廢墟。斷壁殘垣,雉堞凋零。數千年的西風殘照,漢家宮闕。絲綢之路商旅往來,驛馬叮當作響,繁盛如夢。令人唏噓黯然。存在。消失。日升。月沉。歲月榮枯。一日一季,一季一老。如是往複。
邊城。暗夜。大漠。風沙。天熙,我看到你站在一座清澈泉水邊。身後是漫天飛舞的藍色和綠色的蜻蜓。遮雲蔽日。翅膀閃爍熒光,光彩爍爍。如細微星鬥。美不勝收。我向你疾走過去,你卻倏忽不見。在幽咽流泉聲裏醒來,始知是一場幻空。客棧靜寂。天空之上,月光明澈如一道白練。
……
我們去看那些敦煌洞窟。
……散布在懸崖上的無數的洞口。長長的棧道,將它們相互勾連。日光之下,雲母岩石閃現暗紅色光澤。在古代,這裏是戒行清虛,執心恬靜之所在。洞窟裏麵,大多光線幽暗模糊。我們睜大眼睛,打開手電筒,努力探尋辨別那些隱沒在晦暗深處的壁畫。燦若錦緞,斷續隱現。亦如一朵金蓮盛開在黑暗與光明的邊際。隔著圍欄,終究無從靠近,無法碰觸。有許多部分隱沒在黑暗中,無法窺見壁畫的全貌。
你看,她輕輕說,無論是佛像畫,經變畫,還是山水畫,故事畫,色彩的運用無不具有明晰強烈的主觀性:白色,暗紅色,綠色,石青,石綠,乃至金色,褐色。天玄地黃。即便是雲彩,亦呈現出繽紛五彩。
我們慢慢行走其中,摒住呼吸。洞窟內陰暗,清涼,鮮亮的色彩卻灼灼如簇簇烈焰。威焰熾盛。春秋代序,陰陽滲舒。經由各種寶石等礦物質提取的顏料,依舊在時空裏保持色彩的鮮豔潤澤,保持了一貫的純粹靈性。
它們的被創造出來,與信仰有關。寶座,蓮池,飛天,天龍,藥叉,菩薩,如來。殿宇幡蓋,眾香華奉,瓔珞珠璣。喜樂常聞,花語滿天。它指向一個超凡脫俗的所在。超越人世間的淨土。這些石窟的建造者與繪畫者已經不被人們所知,但他們的靈魂已經獲得了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