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閉上眼睛，顫顫伸出手去，如一個目盲無法得見光明的人。試圖與那些流轉的空氣發生最大可能的接觸。空氣中飄蕩著肉眼無法看到的數以億萬計的細微塵埃。她丟掉拐杖，在洞窟內慢慢在原地旋轉。如一枚飄零的紅色的花瓣。衣裙舒展開來，與空氣磨擦，發出簌簌聲響。手腕上的銀鐲叮當相碰，清脆悅耳。
天熙，有時我覺得自己已經無力對抗這個世界。但是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吸納到了一股力量……來自黑暗深處的靜寂的力量。
對於要找的東西，我似乎有所領悟。
……
她要去甘南的藏區。一路南下，玉門，酒泉，張掖，武威，天祝，蘭州，臨夏，合作，拉卜楞寺，郎木寺，尕海，花湖，唐克的九曲黃河，瑪曲，直到若爾蓋草原。也許會去理塘，最後由成都返回北京。
隻是很可惜我不能再與她同行，我要去阿拉善，看望一位在岡仁波齊轉山的時候認識的一位朋友。但是，她說，我們可以一直保持聯係……
天熙：
也許這是寫最後一封信給你。
我在阿拉善已經停留了數日。我以為我會去曾經到過兩年的軍營。但我沒有去。
我想，我正在逐漸開始遺忘過去。
我也發現，與軍營相比，真正的阿拉善要遼闊的多。騰格裏沙漠。巴丹吉林沙漠。烏蘭布和沙漠。格斯泰、浩烏阻力、沙爾布爾德、阿姆烏蘇、公古賴、庫列以祖、阿拉毛台山丹、卜勒其爾、雅幹……這些地圖上的名字……一路的漫漫黃沙……有時開車數日都見不到人影，仿佛進入亙古洪荒時期……是人煙稀少的荒漠地帶……
淺黃色的延綿的沙丘。暗灰紫色的礫石灘。冒出星星點點的草叢其中若隱若現的些許點綴。單調的顏色延伸，一直到蒼茫地平線的盡頭。令人感覺困倦。天邊偶爾會出現幾座蔚藍色的湖泊。或者是虛無飄渺的海上盛景。那隻是大漠中的海市蜃樓。這亦是數萬年前阿拉善高原上曾有巨大湖泊存在過的印證。
我已經和幾個誌同道合的朋友成立了NGO環保組織，籌募專項基金，用來幫助當地農人大麵積種植林木和植被，沙蒿、白刺，以及梭梭林。
梭梭是最能抗旱的樹木之一。是高大的灌木，樹幹可長到4米多高，根係深入地下，亦可達到9米左右。在撒哈拉沙漠，波斯灣，中亞腹地、塔克拉瑪幹大沙漠，亦可看到它的大片身影。梭梭上可以嫁接蓯蓉，白刺上嫁接鎖陽。蓯蓉形似賁張的男性生殖器，與鎖陽一樣，亦都是名貴的中藥材。
幾年的努力，已經初見成效。眼前成片的梭梭樹林。蓊蓊鬱鬱，繁密茂盛。是沙漠中的一小片綠洲。是絕境中的一道光明。
在清涼的林木間行走。月光透過樹的縫隙灑落下來。腳下踩的是板結的土壤。月球上，環形山的輪廓陰影依稀可見。樹林蔭翳，遮擋了白日的熱氣。白天，無數的細小葉片內，數以千萬計的細胞打開來，進行著光合作用。摒住呼吸，仿佛能聽到汁液水分在樹的體內汩汩奔騰湧動。空氣中聞得到新鮮的水的清澈氣息。地上鋪滿了顏色深深淺淺的青苔。各種高低錯落的蕨類植物和十字花科、薔薇花科的植株出現，在遠處的黑暗中盛開出碩大的白色花朵。昆蟲的翅膀閃爍銀色磷光。動物在林間悠閑行走。一切都不曾消失過。
天熙，梭梭是一種多麼奇特的植物。必要的時候，它的葉子可以退化成為極小的綠色。落地的種子，一旦遇到適宜溫度，在短短數小時內，即可發芽，成長，成為新的植株。
在半個多世紀以前，阿拉善高原上尚是廣布著密集的梭梭林。從黃河邊開始，浩浩蕩蕩，蔓延上千公裏。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在1927年9月時，從阿拉善荒原上走過。他前往新疆，開始又一次深入亞洲腹地的探險。
直至上世紀40年代，高原上尚有20多萬畝梭梭林，而現在，幾乎蕩然無存……在自己的疆域內，它們被驅逐，砍伐殆盡……
時光。時光。
天熙，到底如何才是生命存在的真實狀態？這是一直困擾我的問題。現在，答案如頭頂的月光一般明朗清晰。星空的下麵，是向著更遠處延伸的沙漠。幽暗的光線。沙丘起伏，如同靜謐的海浪。我想，暫時還不會回到城市裏。我會留下來，在這裏做一些更實際的事情。挖坑，植樹，澆水……親手種起一片屬於自己的綠洲……
11告別過去
淩晨三點半鍾。他猶沉浸在睡夢中。山間潮濕多雨，大顆雨滴落在白色屋瓦和青翠樹梢上。懵懵懂懂中，他似乎聽到隱約的滴水聲。劈裏啪啦，清脆響亮。
天熙，起床了嗎，做功課的時間到了。門外又傳來一個聲音，既真切又遼遠。柔和，卻又充滿著某種力量。這是真實的。他猛然驚醒，一骨碌坐起身。他已經恢複清醒意識。便答道，是，我已經起來。片刻，門外的說話聲不見了，隻聽到隱約的腳步聲離開。房間內另一張床上，藍猶自發出輕微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