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過身,注視著她。黑暗中的眼睛清亮如兩汪深潭。藍,你是否也相信,宇宙空間中,一定是有力量更強大於我們的神靈存在的?你是否相信我們隻是一顆又一顆的古老靈魂的輪回?肉身終將會死去,毀滅掉,如灰飛煙滅。曆經百千萬世劫,累世經劫中,我們的生命隻是不同角色的扮演者。惟有神的靈魂能免於輪回,超越恒常不變的由生至死的循環、由知曉到忘卻的循環、由純潔淪為不純潔的循環。也隻有神,能恒長悉知影響自然界及人類靈魂的法則。也許在某一天,諸神真的會降臨,來到這個業已失去平靜,被無知主宰的世界,重新喚回靈魂們原有的本性:安詳,智慧,愛,純潔,力量和快樂。
他喃喃說。藍,你是否相信這一點?那時,你是否還會記得我?是否願意同我一起上路,回到那寂靜的世界?
她輕輕捧起他的臉。天熙,我們都已經改變。不知道,最好的我們,是已經逝去,還是行將到來……
10光明之光
他收到一摞輾轉而至的信。他一眼即判斷出來,是澤寫的。字體秀頎,舒展超逸。運筆遒勁,充滿力度。白色,青色,黃褐色的粗糙的信封。它們似乎在路上走了很久,散發出流浪者的頹廢氣息。信封磨損,起了毛邊,沾染上了某種髒東西。郵戳模糊,但依舊看得出是來自何方。西藏的某個地方,新疆的喀什,甘肅敦煌,以及遙遠的內蒙古的阿拉善。他逐一打開來看,一摞厚厚的信紙。不同的紙張,顯示了寫信者所在的不同環境。有些字跡平整順滑,寫信時的心境應該是從容不迫,而有些字跡略顯潦草。似乎未加多少思索,隻是為了一吐為快,幾乎是一揮而就。並且情緒飽滿激烈。
這是他最後獲知澤的消息。從此之後,便再也沒有了他的任何音訊。他渾如一滴水般蒸騰,消失在了幹涸的騰格裏沙漠之中。他知道,澤索要的是一份穩妥持重的感情,超越世俗之上。但他無力亦無法給予他。亦無法救贖,如同他尚不能救贖自己。黑暗深重,隻能各自泅渡。藉著些許微光,他們將繼續各自的生活。彼此再無任何幹係。或許終有一天,他們將不忘掉彼此。忘掉那些自欺,記憶將被刪除,清空。
現在,日日看到藍神情平靜的麵孔,他便感覺內心清明有依。時間似乎亦可隨時圓滿終止,或者無窮盡地延綿下去。
天熙:
……
三個月的時間,我一直在路上。
是你曾對我說,生命中充滿著驚喜。我試圖在尋找。
我現在在岡仁波齊峰腳下的一個客棧裏。客棧在一個名叫大金的小村莊裏。空氣中彌散著濃重刺鼻的咖喱味道。外麵的陽光熾烈。天空碧藍。可以看到連綿起伏的喜馬拉雅山的山巒。山間積雪發出刺目白光,照觸十方。這裏,許多山峰的高度,都在海拔5000米以上。
離開北京,我去了雲南。從德欽一路輾轉,到了西藏。你曾無數次向我描繪過的地方。德欽,察隅,波密,林芝,工布江達,墨竹工卡,拉薩。在拉薩休息幾天後,開始和一群在路上結識的朋友,沿著219國道,西行藏南。尼木,江孜,日喀則。到達江孜時,有一批人離開,走另外一條線路。他們要通過樟木口岸邊境,坐車去尼泊爾的加德滿都和克什米爾。我便跟剩下的幾個人同行,經過薩嘎,仲巴,霍爾巴。
行行停停。五六天後我們達到噶。巴噶平原上,地勢相對平緩,到處是亂石灘。昂納錯湖山閃亮如藍色綢緞。大風呼嘯,吹動五色經幡,連天飛揚。他們要去海拔6630米的岡仁波齊峰旋轉山。對於岡仁波齊峰,我隻在國家地理雜誌中看到過一些圖片和文字的介紹。知道在印度人和信奉藏傳佛教的人的心目中,它是一座名副其實的神山。他們問我是否要一道轉山。我沒有拒絕。轉山是表達內心的一種虔誠的方式,籍此可以洗去我們身上的深重罪孽。
整個山路隱藏在一座深廣的大峽穀中。幾乎全都是碎石鋪就。從塔爾欽開始,沿途經過大大小小的湖泊,溪流,沼澤,寺廟,經幡,無數的瑪尼石堆。一路行進,海拔漸升,多上下的的陡坡。天氣亦是反複,陰晴不定。通常是陽光激烈地炙曬,如鋒利的刀刃切割裸露的肌膚。令人頭暈目眩。但是當我們在翻越5630千米的卓瑪拉山口時,卻紛紛揚揚下起了大雪。幾乎寒冷至戰栗。
因為勞累和困倦,我現在寫字的手依舊在顫抖。我該如何對你描繪一路的所見和感受。諸多間錯妙色,無可言傳。白日裏,高原,山坡,雲朵,湖水,色彩明朗,光線通透,呈現出油畫般的強烈質感。這裏的底色是雄渾蒼涼的,卻也往往也會出現一道綠色的山坡,繁密盛開著的細小黃花。懸崖下的一座紅色寺廟,閃現著僧侶們的身影,寂寥而神聖。彌漫在雨中的遼闊山穀裏,依稀可見凝滯流淌的河流。幹涸的河床上鋪著一層白色的鵝卵石,千年來受著冰川融水的衝刷。有的地方則需要涉水而度,踩著河中的石頭,河水冰冷。高崖上是層層疊疊的紅色岩層,散落著座座白塔。黃昏時,天葬台的上空幾隻禿鷲,飛旋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