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被四五個穿白大褂、戴口罩的醫生推進急診大樓。母親在一旁呼天搶地,她緊緊抱住她嚎啕大哭。而父親一直很安靜,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身上蓋著雪白的被子,像一具雕像。他的身上輸著血,番茄醬似的血漿,一滴一滴地流進他的身體。醫生們在奮力搶救,她在淚眼朦朧中,感覺到希望一點一點在膨脹。可突然之間,醫生開始拔父親身上插著的管子。先是輸液管,再到鼻管,最後是腹部的引流管。所有的管子統統拔完之後,他們給父親蓋上了被單。
那被單很長很長,一直把整個父親都包住了。忽然間,她明白了一切,鬆開母親,想跑到父親的身邊。可腳卻像踩在淤泥裏,綿軟的使不上一點勁。
她隻能跪著,一步一步地挪到父親的床邊。抱住父親的身體,歇斯底裏地大哭大叫……
葉素抹去眼角的淚,翻身坐起。
有些東西,越害怕就越會成為夢魘。
“又做夢了?”張然眯著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說。
葉素搖搖頭,“吵醒你啦?”
“別胡思亂想了,快點睡吧!”
“我睡不著!”葉素感傷地說。
“怎麼了?擔心嗎?”張然翻了一個身子,關切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心老吊在半空中,虛飄飄的,不踏實。”
“擔心姑父,還是下個禮拜的那件事?”
葉素深深歎了一口氣,“都有。”
“別想太多了,走一步算一步!先努力讓自己過了下禮拜的那一關,到時,那幾萬塊錢到手了,應該夠姑父做六次的化療。之後,你就回學校好好上課,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把這一切都忘掉,忘得一幹二淨。”
葉素苦笑一聲,“你先睡吧,我到客廳去坐一坐。”
“姐,”張然叫住她,卻不知說什麼好,隻能生硬地安慰道:“明天……會好的……”
葉素擠出一個笑容,輕輕關上房門。以前,朋友或是親人遇到困難,看到他們垂淚,葉素總是覺得自己太沒用,連一句漂亮的安慰話都不會說。此刻,卻終於明白,其實人處在困境之中,再高明的安慰都起不了多少作用。因為當事人大都心如明鏡,而勸者的話,於她聽來,不過是一個善意的謊言。也許,相伴左右,反而是莫大的慰藉。
懶人沙發上擺著一件粉紅色的薄紗睡衣,葉素拿起來,又細細地端詳一遍。薄如蟬翼的紗上,文飾著若隱若現的花紋。將手置於其中,手的大小、粗細,一覽無餘。想著自己若穿上它,也像**裸的模樣,葉素不禁麵紅耳赤。但同時,好像有個東西從心裏掉了出來,“啪”的一聲碎了一地。
生意人常說,世上最好賺的就是女人的錢。女人如果愛打扮的,那她身上就是一個時尚界的產業鏈;如果不愛打扮,樂做黃臉婆的,那她也供養著另外幾個產業鏈——母嬰用品到童裝世界等等。
其實,女人並未如口號宣揚的那般自由、獨立。這依舊是一個男權的時代。不管是摩登的女子還是全職太太,仍然以男人為中心連軸轉。“幹得好不如嫁得好”,第三性別——女強人就被稱為滅絕師太諸如此類,都說明了一個亙古不變的道理:女人的價值必須建立在男人的基礎上。隻不過隨著時代的發展,男人是天的觀念稍稍弱化。不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天,而是有錢有勢的男人才是天。
葉素雖然不是一個女權主義者,但她也偶爾這樣長篇大論地發發牢騷。
張然讓她那天帶這件睡衣去,她想她絕對會陽奉陰違。畢竟,她是籠著一種犧牲精神從事的交易,她沒必要討好那種趁人之危的男人。
起風了,吹的窗簾沙沙作響。葉素起身到窗邊,一股涼風撲剌剌地吹來,裸露在外的胳膊、大腿立刻布滿了雞皮疙瘩。她抬頭往窗外一望,雖不是第一次望見這樣的景致,但仍免不了膽戰心寒。仿佛站在幾十米高的蹦極台上,小心翼翼地往下瞅一眼,頓時臉色青白,心慌氣悶。
張然租的公寓,在這棟建築物的最高層。葉素曾不止一次地問她,為何要住的這樣高?張然總是插科打諢,沒一句實話。後來想想,也許她有著難言的苦衷,便不再窮追猛打。
每個人都會有一段耐人尋味的故事,而每座房子就是沉默的傾聽者。
來此地之後,每次出門,下樓之後,葉素總會不由自主地瞧一瞧高樓最頂層的那套公寓。它那麼高,在蒼穹之下,又是那麼薄弱,似乎一陣狂風就能讓它轟然倒地。這樣不堪一擊的脆弱感,就像一團吸了水膨脹的海綿,將她的心塞得滿滿當當……
關於這座房子以及住在房子裏的人,她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