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次回家鄉看望父母,因為父親身體不適,我多待了一段時間。離開的時候,父母不聽我勸告,依舊固執地要到車站送我。站在陸續上客的那輛大巴前,父母跟過去不太一樣,話少了許多。沒有話,我隻好一眼一眼地看著他們。他們真的是老了。人也矮小了一些。想到我一次次從這裏出發到遠方,扔下他們在這裏,每天看著我所在那個城市的天氣預報過日子,或者在報紙雜誌裏尋找我的名字。比起不舍,我的歉疚更多。就在這些複雜的沉默中,我終於伸出手,抱住了我的父親,然後又抱住了我的母親。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說什麼,如果說了,也隻能是個別的單詞,因為我已經哽咽得忘記了一切。果然,父親和母親被我的擁抱嚇了一跳。父親盡管眼睛紅紅的,但還是難為情地說了一句:“傻孩子。”母親則顧不得難為情了,她跟我一樣,用手背擦著眼淚。

我在淚眼中,還是看到了那些奇怪地看我們的人。在我們這個小地方,在這個小車站,人們會自然地將眼前這場景歸為“戲劇性”,電視上才會出現的,或者,按照自己的常識,他們將這樣的舉動理解為一個小孩子向父母撒嬌。要知道,一個成年女人,眾目睽睽下向一對老年人撒嬌,擁抱、哭泣,實在有些怪怪的。

我很快轉身登上了車,找到靠窗位置坐了下來。再望向窗外的時候,發現隻剩下父親一人了。他不知所措地朝我這邊看看,又朝不遠處的一根柱子後邊看看,猶豫著是要繼續站在這裏,還是朝柱子那邊走去。我猜,我那一貫粗線條的母親,正躲在那根柱子背後抹眼淚。我哭得更厲害了,將自己的身體慢慢地滑了下去,一直滑到窗子底下,直到父親看不見我。我邊哭邊在心裏哀求,快開車,快開車。然而,這車久久都沒有開動,乘務員幾次跑上來清點人數,告訴大家剛才跑下車買飲料的乘客還沒回來。我隻好一動不動地將身體窩在座位裏,再也不敢將腦袋露出窗口。這過程漫長而難過。好不容易等到那個乘客上車了,車門即將關閉的時候,我聽到一聲熟悉的叫喊,我本能地站了起來,隻見我母親迅速地跨進了車,她看到我了,她麻利地向我走來,將手上一袋東西塞到我手上:“路上吃,別餓著。”她又麻利地返回到車下。她那矮小的身體表現出了一種奇怪的敏捷,就像一個年輕的女人。

幾乎在我母親跨下車的同時,我就聽到了汽車發動的聲音。整個車子抖起來了,它跟我的身體一樣。那個袋子裏裝著熱乎乎的幾隻茶葉蛋和熟玉米,是母親剛才趁等乘客的時候,急急忙忙跑到候車大廳裏買的。

車子開出了一些距離,我才敢看出窗外。在我模糊的視線裏,父母已經小得像兩個兒童的影子。

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我在筆下虛構了許多的人物和情節,然而,我知道,有些東西是難以虛構的,它們是真實的存在,或者是真實的情感,它們在預言或者印證著讀者的現實,一次又一次。比方說,在車站裏我跟父母的那一次擁抱。

(摘自《人民日報》本文作者:黃詠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