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樂趣無關,這工作就像是掃別人的墓而已。總有一天我也會死,為了順其自然地接受死亡,我才要趁現在多接觸死亡這件事。”
“還真是老派的想法啊。”
“是啊,因為我就是老人啊。”那男子說。
回到公寓洗完澡之後,喝了啤酒,刷完牙,鋪好棉被準備就寢時,隔壁房間依舊如平常般熱鬧,聽得出來窗戶開著,有三、四個人正在聊天,感覺上,不論白天或晚上,隔壁總是有人上門造訪,與我這間隻有監視員會進來的房間實在大不相同。
我戴上耳機充當耳塞,關上燈,閉起眼睛休息。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沒用腦,我居然持續睡了十一個小時。
我隔天也花了整天的時間埋首於筆記本中。收音機傳來的淨是有關籃球賽事的報導,直到傍晚左右,紀錄的進度才趕上今天。
放下鋼筆時,我的指尖微微地顫抖著,手腕與手臂的肌肉也發出哀鳴聲,脖子僵硬得無法自由轉動,頭部還隱隱作痛。即便全身酸痛,完成某事的成就感還是很不錯,而且重新解析記憶後,將記憶化為具體的文字,也讓美好的記憶變得更值得回味,痛苦的記憶也同時被美化不少。
寫完紀錄後,我立刻仰天躺下,凝望著天花板,天花板黏著一大塊不知何物的黑色汙漬,好幾根釘彎的釘子也外露,角落甚至還結著一張蜘蛛網。
我在住家附近的籃球場站著欣賞初中生的比賽之後,逛了逛在市場舉辦的跳蚤市場,在小餐館裏吃了剩菜般的晚餐。
到了明天,謐香應該就回來了吧,我暗自盤算著。
於是我決定早點就寢,將攤開在桌上的筆記本收回書櫃。當我打算鋪床時,擔任監視員的那位男子突然問:
“我通常都會問監視對象這個問題,你把賣掉壽命換來的錢用在什麼地方了?”
“謐香的觀察紀錄沒寫嗎?”
“……我沒讀得那麼仔細啦。”
“就邊走邊將錢一張一張發給路人啦,”我說:“除了一小部分是當成生活費之外,絕大部分原本是打算要給某個人,不過那個人卻不告而別,沒辦法,我也隻好全送給陌生人了。”
“一張一張地發送?”
“是啊,邊走邊將一百元的紙鈔一張一張發給別人。”
聽聞這件事之後,那男子不置可否地笑了出來。
“很可笑吧?”當我如此返問時,“不,我笑的不是這件事。”那男子一邊笑一邊回答我。他笑得還真是詭異呀,但感覺上不是因為這件事很可笑才笑成這樣。“……原來是這樣啊,所以說,你這家夥將好不容易用命換來的金錢,大部分都毫不客氣地送給陌生人啊。”
“就是這麼一回事。”我點了點頭。
“你還真是個無可救藥的混蛋啊!”
“我也是這麼認為,明明就還有很多有效的用法,隻要有兩萬塊在手,應該能完成很多事情。”
“你會錯意了,我嘲笑你的不是指這件事呀。”
這男人的話裏似乎別有用意。
而他總算揭開了謎語。
“呐,你這家夥,聽到自己的壽命值兩萬塊的時候,真的深信不疑嗎?”
這是個動搖內心深處的問題。
“什麼意思?”我立刻回問。
“沒別的,就是我問的意思啊,你聽到兩萬塊這個價碼後,就真的回答‘是,我知道了’,然後就欣然接受嗎?”
“這個嘛……我一開始是覺得太過便宜了。”
那男子狂拍著地板大笑。
“我懂了我懂了,那我也不能再多說什麼了。”他捧腹大笑地說出這個結論。
“……反正,明天見到那女孩,你再親自問她看看不就得了嗎?問她說:‘我的壽命真的值兩萬塊嗎?’”
雖想繼續追問下去,但我知道,他已無意吐露任何事實。
這夜就這樣盯著漆黑的天花板,遲遲無法入睡。
我一直思考著他話裏的涵義。
“早安,曉峰先生。”
被窗外射入的晨光喚醒的我,聽見謐香的聲音。
坐在房間角落的女孩在露出親昵笑容的同時,背後也藏著一個謊言。
“今天打算怎麼度過呢?”
差點脫口而出的話,被我硬生生吞回肚子裏。
我決定,假裝什麼都沒聽過。
我不想因為追究事實而造成謐香的困擾。
“就像平常那樣過吧。”我說。
“依舊是自動販賣機巡回之旅對吧!”謐香看起來十分興奮。
我們倆在晴空之下,盡情地穿梭在田邊小路與曲折的鄉間小巷裏。就在兩個人於公路旁的休息站裏吃著鹽烤鮭魚與冰淇淋,以及將不見人影卻停滿腳踏車的鐵卷門街景收進相機後,天色悄悄地染上夜色。
在小型水壩旁將本田小狼停好後,我們沿著階梯而下,順著散步路線前進。
“我們準備去哪裏呢?”
我頭也沒回地說:“要是我騙你走到很可怕的地方該怎麼辦?”
“意思是,我們正前往能見到美景的地方對吧?”謐香一副完全了解的樣子說道。
“你還真是懂得曲解我的意思。”我雖這麼說,但事實就如謐香所說。
走過跨越在林間小溪上方的小橋時,她似乎明白我的目的了。
謐香對眼前的光景入迷地說:
“欸,我知道這感想或許是牛頭不對馬嘴,不過,螢火蟲真的會發光啊!”
“當然啊,不然怎麼叫做螢火蟲。”雖然有點好笑,但我了解她的意思。當時我在星之湖感受到的一切,謐香現在也感受到了吧。雖然明白如此美好的事物真實存在,但是當這一切美得超乎想像,一旦親眼見到,反而覺得一切宛如未知之物。
我們一起漫步走過飄浮著無數綠色螢光的小徑,一旦定睛凝視螢光,眼睛的焦點就變得模糊,令人差點頭暈目眩。
謐香告訴我:“說不定,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螢火蟲呢。”
“最近螢火蟲的蹤影已難得一見了,不在適當的季節前往特定的地點,幾乎是見不到,能在這裏欣賞它們的時間也隻剩幾天了。”
“曉峰先生常來這裏嗎?”
“不常,隻在去年的這倒時候來過一次,昨天突然想起來而已。”
螢火蟲發光的高峰退去後,我們循著原路往回走。
“……我可以把今天當成是星之湖那件事的回禮嗎?”謐香這麼問我.
“我隻是因為想欣賞這一切才來到這裏喔。你要怎麼解釋,那是你的自由。”
“知道了,請容我擅自解釋吧,天馬行空地。”
“你不必每件事都向我報告。”
回到公寓,完成每天必做的照片整理,接著做好就寢的準備,同樣也對謐香說了聲“晚安”之後,正當我準備關燈時,我喚了喚她的名字。
“謐香。”
“怎麼了嗎?”
“為什麼你要對我說謊?”
謐香望著我的臉,眼睛眨了好幾下。
“你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
“既然這樣,就讓我說得更清楚一點吧……我的壽命真的值兩萬嗎?”
這夜月光皎潔,清楚地映出謐香的眼神為之一變。
“當然啊!”謐香答道:“雖然有點遺憾,但你的價值就是如此,我還以為你早就接受這件事了呢。”
“直到昨天晚上之前,我也是如此認為。”
謐香似乎發現我的心中早有答案了一
“代理監視員對你說了些什麼嗎?”她不禁連歎好幾口氣。
“他隻是叫我再確認一次,其餘具體的事實我仍是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