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再怎麼確認，兩萬還是兩萬喔。”
看來謐香打算裝傻到底。
“……當我被告知謐香隱瞞事實時，一開始還隻是單純地以為，我該得到的錢被謐香騙走了。”
謐香的眼神向上凝視著我。
“可能原本是兩千萬甚至是兩億，而你卻告知我虛假的金額，偷偷地將其餘的錢全部領走。一開始真的有這種想法……不過我怎麼也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謐香你會從相遇之初就一直撒謊到現在。那甜美的笑容背後，居然藏著漫天大謊。我還在想，該不會是我哪裏誤會了吧，就這樣想了一晚之後，我突然了解了……原來，我一開始的設想就走偏了方向。”
沒錯，就是十年前那位女級任導師說過的話。
希望大家暫且將這個想法拋到腦後。
“為什麼我會相信一年六百塊就是最低的收購金額呢？為什麼我會理所當然地覺得，人的一生就該值數千萬或數億呢？這實在是多餘的成見，或許是因為我內心的某個角落，還存著生命無價的愚昧吧。總之，我太過於將自以為是的常識套用在所有事物上，我應該從零開始，更靈活地思考這個問題才對。”
我換了口氣後，繼續接著說下去。
“呐，你為什麼要把兩萬送給陌生人的我呢？”
謐香一臉“完全不知道你在胡說什麼”的表情移開視線。
我往房間裏相對於謐香位置的對角線角落走去，模仿她抱膝坐下。
謐香見到此景不禁露出一絲微笑。
“你要是要繼續裝傻我也沒辦法，但還是請讓我說聲非常感謝吧。”
謐香搖了搖頭。
“沒什麼，反正這份工作到頭來，隻會讓我陷入與母親一樣的絕境，在還完負債之前就先死去。即便最後真的能回複自由之身，也不能保證餘生就能過得快樂，既然如此，像這樣子花錢反而還比較高興。”
“那麼我的壽命到底值多少錢呢？”我不禁想問。
時間仿佛停頓了一會兒。
“……兩塊錢。”謐香刻意壓低著聲音回答。
“隻值三十分鍾的電話費嗎？”我噗哧地笑了出來。“真是不好意思啊，把謐香好心給我的兩萬像那樣隨便送掉了。”
“你還敢說，我原本希望你盡量用在自己身上的。”
謐香狀似生氣，但聲調卻依舊優雅。
“不過呢，曉峰先生的心情我也很明白喔，追根究柢，我給你兩萬的理由大概與你將兩萬送給路人的理由相同吧。寂寞、悲傷、空虛、自我放棄的情緒逼得自己去做一些不顧他人意願的利他行為……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我不騙你，老實地告訴你隻值兩塊錢的事實，或許你就不會同意出售壽命了呢，或許這樣反而能活得久一點。真對不起，我太多管閑事了。”
謐香縮著身體，將下巴收在雙膝之間，兩眼盯著指甲繼續說。
“或許我的內心也希望能對人有所付出，哪怕隻有一次也好，為有相同悲慘遭遇的某個人做一些從未有人願意對我做的事，或許可因此讓自己得到救贖，但不管怎麼解釋，這一切都隻是出自我這種扭曲的好意而已。真的非常抱歉。”
“沒有這回事，”我強烈否定道：“要是你一開始就告訴我‘你隻值兩塊錢’，我一定會變得更加自暴自棄，別說賣到剩三個月了，連最後三天我也會想全數售出。如果你沒為我撒謊，我就沒機會踏上自動販賣機巡回之旅，也不能折紙鶴、觀星或是賞螢火蟲了。”
“你本來就沒有非得放棄自己的理由喔。兩塊錢不過是某處的高層們自以為是的定價。”宮城似乎也有所抱怨：“至少對我而言，現在的曉峰先生絕對有兩千萬甚至是兩億的價值啊。”
“這種拐著彎的安慰就免了吧。”我苦笑了幾聲。
“是真的！”
“你越是想溫柔地安慰我，反而顯得我更是悲慘喔。我知道你很善良，所以別再說下去了。”
“你還真是羅嗦耶，閉上嘴靜靜地讓我安慰不行嗎！”
“我還是第一次被你這樣念耶。”
“話說回來，這也算不上什麼安慰或溫柔，我隻是把想說的話全攤出來而已，至於你要怎麼想，那是你的事情。”
謐香微微地低下頭，以遮掩臉上的羞赧。
接著她又繼續告訴我：
“的確，一開始我真的以為你是個隻值兩塊錢的人，所以給你兩萬這件事，充其量隻是一種自我滿足而已，對象不一定非得是曉峰先生不可……不過，慢慢地我對你有所改觀，車站那件事情之後，你不是願意認真地聽我說話嗎？甚至對於不得不賣掉時間的我表達同情。從那天開始，在我眼中曉峰先生就不再隻是個監視對象了。雖然這麼做很嚴重，但是之後，我麵臨了更嚴重的問題……那個，對你來說或許隻是小事，但是你願意跟我聊天我真的很開心，尤其是不顧旁人眼光，若無其事地與我對話這件事，更是讓我由衷地快樂起來。因為在此之前，我都是個透明人，被人視而不見就是我的工作，在尋常的店家裏吃飯聊天、一同上街購物或是手牽著手沿著河畔散步，對我來說，這些瑣碎的小事都非常夢幻。在任何地點、任何狀況之下，隨時都把我當成一個‘存在’的人，曉峰先生，你是第一個喔。”
這種情況下，該回應什麼才好？
我從沒想過會有被感謝的一天。
“……不介意的話，這點小事到死之前我都願意為你做啦！”
我雖含糊地帶過，謐香還是躬身點頭道謝。
“就是這樣呢，所以我才喜歡曉峰先生喔。”
“喜歡一個生命快走到盡頭的人可是沒什麼未來就是了。”
聽到這句話，她流露出落寞的笑容。
聲音像是堵在胸口，一時之間不能言語。
我就像是處理速度突然變遲緩的電腦般，既無法眨眼，連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欸，曉峰先生，除了你知道的事實之外，我還對你撒了很多謊喔！”謐香以輕柔圓潤的聲音說：“不隻是壽命的價值或是宜靜小姐的事情，就連你如果造成別人困擾，就會當場了結你的壽命這件事也是騙你的，其他還有離我一百公尺就會死的事也是假的，這些都是為了一己之便才捏造的謊話。”
“……原來是這樣啊。”
“如果你很生氣的話，不管你對我做什麼都沒關係喔。”
“什麼都可以？”我反問回去。
“嗯，不管多麼過分的事都可以。”
“那，我就不客氣羅。”
話完，我拉起謐香的手，等她站起來之後，緊緊地把她擁在懷裏。
我不知道有多久不曾緊緊抱著別人了。
我想記住謐香的一切，她那柔軟的發絲、可愛的耳朵、纖細的脖子、柔弱的肩膀與後背、胸前小巧的起伏、優美的腰部曲線。我想用盡五感，讓一切的感受滲入記憶深處，烙印於心中。
好讓自己不管遭遇什麼事，都能隨時回想這一切，再也不會遺忘。
“你很過分耶。”謐香哽咽地繼續說：
“你這麼做，要我怎麼能把你忘掉呢？”
“啊啊，我死了之後，你就好好地替我悲傷一場吧。”我說。
“……不介意的話，這點小事到死之前我都願意為你做呢。”
語畢，謐香自己也破涕為笑。
此時，我這短暫而無意義的餘生總算找到了新的目標。
謐香的這番話，為我的人生帶來美妙的改變。
在剩下不到兩個月的人生裏，我要盡力幫她還完債款。
我暗自立下這個心願。
沒錯，一生的價值比不上一罐果汁的我——
所謂的不知好歹就是這麼一回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