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提到宜靜這個名字一次,老婆婆似乎就會有點反應。
這也讓我能夠繼續開心地說下去。
“小學四年級的夏天,姬野因父親調職而被迫轉學,但也因為這件事,讓我把印象中的她視為神一般。‘二十歲之前若彼此還沒找到對象,就在一起吧’這句話,一直支撐著我這十年來的生活。不過前幾天我才知道,姬野對我絲毫沒有好感,而且經曆了某段時期之後,反而產生了恨不得殺死我的怨恨,甚至打算在我麵前自殺。我一直在思考,到底我之前犯了什麼錯,才讓她如此恨我……結果,突然在某一天我想起一件事。與姬野見麵之前,我將埋藏著小學全班同學寫的信的時光膠囊挖了出來,其實這麼做是不道德的,但我已是個將死之人,這麼點小事應該還是能被原諒的。”
那麼。
容我公布正確答案吧。
“當然,還是有關時光膠囊的話題,但奇妙的是,裏頭沒有宜靜的信。我之前雖然擅自解釋為宜靜剛好在那天沒來上課,但仔細一想,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那封信是級任導師花費心力要全班學生好好準備的,就級任導師的個性,她絕不會因為某個人剛好缺席就少放一封信。所以前思後想,隻能想到有人比我還早一步將時光膠囊挖出來,然後將宜靜的信拿走。而會這麼做的——除了宜靜本人別無他人。”
這番推論並非事後諸葛。
不過此時,所有的線索都在我腦海裏串連起來了。
“十七歲那年,宜靜寄了封信給我,信裏的內容並不那麼重要,隻要收件人是我的名字,而寄件人是宜靜就夠了。宜靜本來就是個絕不會寫信或打電話給別人的人,即便對方與她的關係多麼密切也是一樣。那時她甚至仔細地將寄件人的地址也寫上,在寄來的當時,我應該要發現事有蹊蹺才對。”
沒錯。
要是能早一步發現不對勁就好了。
“那封信,正是宜靜的SOS求救訊號。在那時候,她的確是向我求救了。那時的她與我陷入同樣的絕境,於是循著同樣的路徑,開始緬懷過去,也到了小學將時光膠囊挖出來,回憶著唯一一位青梅竹馬的點點滴滴,並將自己的信件抽走。當我未能即時察覺她的心意時,就已經失去幼時玩伴的資格了。而報應就是,我徹底失去了宜靜。她成了無心的稻草人,得知一切的我也成了行屍走肉,而她準備自殺,我的壽命也已將盡……在此結束故事雖然不甚理想,但這晦暗不明的情節總算可以結束了。讓婆婆聽我廢話連篇真是萬分抱歉啊。”
正當我準備轉身離去,老婆婆以微弱到轉瞬消失的聲音說了聲“再見”。
這句離別是她給我的唯一一句話。
“感謝您,再見。”我道謝之後,隨即轉身離開雜貨店。
被過去的恩人遺忘這點其實並未在我心裏留下多麼深刻的傷痕。
看來我已習慣被自己的回憶背叛了。
可是此時的我完全忽略了某個可能性。
在各種失望紛至遝來之中,總是陪在我身旁,悄悄地在背後支持我的那位女孩。
與我抱著相同的絕望,卻選擇了出售時間而非壽命,不見未來的那位女孩。
雖然不苟言笑,卻擁有同情弱者的情懷,極度溫柔的那位女孩。
我完全忽略了劉謐香背叛我的可能性。
“曉峰先生,曉峰先生。”
隻有坐在機車後座才能毫不猶豫地抱著我的劉謐香,在機車行進期間拍了拍我的側腹。我稍微減速,問了問“怎麼了?”之後,她似乎是為了提振我的心情而告訴我:“我告訴你一件好事吧。”
“我想起來了,這條路我很久以前有來過,比在擔任監視員更早之前。隻要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到了某個地方右轉再繼續直走,就能到達那座星之湖喔。”
“星之湖?”
“就是我之前提過死前還想再去一次的那座湖啊,隻是我不知道正確名稱。”
“啊啊,你的確提過這件事呢。”
“這是不是件好事啊?”
“真的耶,聽到一件好事。”我坦率地給予回應:“那絕對是得去看看啊。”
“機車的油還夠嗎?”
“途中再去加油吧。”
我們到了最近的自助式加油站加滿油之後,就照著劉謐香的指示往目的地移動。時間已超過晚上八點。騎在蜿蜒的山路裏,每到一處景點我就讓引擎稍微休息一下,持續騎了一個半小時左右,總算抵達她口中描述的星之湖。
我們在附近的超商買了泡麵,坐在店外的板凳吃完後,將本田小狼停放在不遠處的停車場,就走上燈光依稀的山路。劉謐香對四周的建築物似乎似曾相識,一邊左顧右盼一邊提醒我:“現在還不能抬頭看喔。”其實視線角落的星空已無比美麗,但我還是聽從劉謐香的指示,低著頭繼續往前走去。
“那麼,從現在開始,請仔細地聽我說的話,”劉謐香如此說:“接下來的路由我帶領,在我說可以睜開眼之前,千萬別張開眼睛喔。”
“你是說,要我忍到最後的意思嗎?”
“嗯,因為是難得一見的星空,曉峰先生也希望能在最完美的條件下欣賞吧?……快點,把眼睛閉起來吧。”
聽從謐香的指示閉上眼睛後,謐香牽起我的手,一句句“往這邊”慢慢地引導我。行進時閉上眼,反而能聽見之前未能聽見的聲音。原以為隻有一種夏蟲的聲音,這時才聽清楚有四中蟲鳴聲,有的不斷低鳴,有的高亢響亮,有些如鳥鳴聲悅耳分明,有些則如蛙鳴聲般聲聲入耳。此時就連微風撫來的輕聲細語與遠處波浪傳來的聲響,還有我們兩人的腳步聲也變得十分清晰可辨。
“欸,曉峰先生,要是我騙你走到很可怕的地方該怎麼辦?”
“所謂很可怕的地方是?”
“這個嘛……例如斷崖或是橋上這類可能從高處墜落的地方。”
“我沒想過你會這麼做,也不想去想這件事。”
“為什麼?”
“因為謐香你沒有理由這麼做。”
“這樣啊。”謐香有點失望地回應著。
腳底的觸感從柏油路變成了砂子,沒多久又像是踩在木頭上,看來我們正走在棧橋上。謐香告訴我:“就這樣閉著眼,站在這裏別動,”隨後把原本牽著我的手放開,又說:“請小心腳邊,仰躺下來,現在可以把眼睛張開了喔。”
我往地麵坐下來,謹慎地讓後背躺在地麵上,深呼吸之後,讓眼睛緩緩地張開。
映入眼簾的,是我不曾見過的美麗星空。
或許該這麼說,從今天開始,我才明白何謂星空。
如此美麗的星空,我隻在書本或電視裏看過,我知道夏季大三角,也知道會有一道銀河橫渡三角形中央,而其中一邊會散布著粉末般的星塵。
不過就算能透過資料得知正確的顏色與形狀,唯獨“大小”是無法具體想像的。
眼前的星空遠比我的想像來得浩大許多。
耀眼的星空宛如從天而降的白雪。
我對站在一旁的謐香說:“我多少能夠體會你想在死前再來這裏一次的理由了。”
“現在能夠體會了吧?”謐香顯得十分得意。
之後我們就一直躺在棧橋上仰望著夜空,期間還見到三次流星飛過,我也思考著見到下一顆流星時該許什麼願望。如今我已不想取回壽命了,也沒有想要與宜靜再見一麵,更不想讓時間倒流,我已沒有全部重新再來一次的活力了。
像這樣安穩地躺著,猶如沉睡般死去,應該就是我的願望吧。若還要求更多,我就真的太不知足了。
至於謐香的願望,想也不用想,就是辭去監視員這份工作,換言之,就是擺脫透明人這個身分吧。工作期間將被所有人忽視,而唯一能注意到自己的監視對象卻必定在一年之內死去,即便像宮城這種善於忍耐的人,恐怕也無法持續這種生活三十年吧。
“謐香你,”我有些事想向謐香確認:“是不是為了我而說謊?你騙我說,宜靜根本不記得我的事情。”
謐香躺著將臉轉向我之後,沒正麵回答我,隻是告訴了我:
“我也曾有青梅竹馬喔。”
我試著搜尋記憶說道:“嗯,我記得你說過,就是那位‘曾經珍惜的人’嗎?”
“是的,你還記得真清楚耶。”
我靜靜地等了一會,謐香才開始娓娓道來。
“其實我也有一位兒時玩伴,就如同你心目中的宜靜小姐一樣。我們曾一起拒絕融入世界,並肩活在互相依靠的兩人世界裏……成為監視員之後,第一次休假我就去見了他一麵。當時我以為‘如果失去了我的陪伴,他應該會陷入無盡的悲傷吧’,我深信他會將自己封在自我的殼裏,期盼著我早日回到他的身邊……隻是,幾周不見的他似乎非常適應沒有我的世界。不,不隻是適應,我消失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他已完全被這個世界同化,徹底融入那些曾經將我們當成異類的人群裏。”
謐香再次凝望著夜空,臉上卻多了幾分幹笑。
“當時我就發現了,對他而言,我不過是一副阻止他的腳鐐而已……說實話,我曾希望他遭遇不幸,希望他陷入悲傷,希望他絕望地封閉自己,希望他等待無法回到他身邊的我,然後就此身心煎熬地活下去。我一點也不想見到他如此堅強地活著……之後,我再也不曾去見他了,因為不管他過得幸福還是不幸,都隻會令我徒增傷心。”
“即便如此,你死前還是想再見他一麵?”
“嗯,因為我其他什麼都不知道。直到最後還讓我念念不忘的,恐怕也隻剩這點了。”謐香坐了起來,當場抱膝而坐,又說:“所以我很能體會你的心情呢。不過你應該並不希望被人了解吧。”
“沒這回事,”我立刻搶著回答:“謝謝你願意懂我。”
“不客氣。”謐香淺淺地露出微笑。
將位於湖附近的自動販賣機拍入相機之後,我們就一起踏上回公寓的歸途。
謐香說了聲“因為今天也非常疲憊”之後,就鑽進了我的棉被裏。
正當我打算偷看謐香一眼就好時,沒想到她也正準備做相同的事,四目相交的我們緊張地錯開眼神,立刻回到背對背的姿勢就寢。
觀賞星空時,我向流星許下的願望應該是“但願這樣的日子能持續下去”沒錯。
但隔天醒來,謐香的身影卻已消失無蹤。
隻剩筆記本還留在枕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