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無法明確地表達,”劉謐香回應著:“不過這種興趣我也很喜歡喔。”

就這樣,我啟程踏上了自動販賣機巡回之旅。

第一步,我先在二手店買了台生鏽的銀鹽相機與相機背帶,另外還買了十卷底片,光是有這些東西就算準備齊全了。雖然數位相機比較便宜,管理照片也比較輕鬆,但是我想更深刻地體驗“正在攝影”的感覺,所以做此選擇。將底片裝進相機卷好片後,我跨上本田小狼,然後持續拍攝每一台遇見的自動販賣機。

拍攝時,我總是盡力讓自動販賣機周邊的景色一並入鏡,自動販賣機的外觀以及陳列的飲料並非我在意的部分,我隻想將自動販賣機以何種姿態佇立於何處的景色記錄成照片。

一旦認真尋找,才發現鎮上的自動販賣機遠比想像中的多,光是公寓附近就拍了幾十張照片,即便是走過千百次的街道,也出現了好幾台不曾注意的自動販賣機,這些渺小的發現令我的內心雀躍不已。而且就算是同一台自動販賣機,白晝與黑夜的樣貌也不同,有些自動販賣機借著亮光強調自身的存在,卻也因此招來蚊蟲包圍,有些則是進入節電模式,隻剩按鈕的亮光隱約浮現於黑暗之中。

比我還執著這類無聊興趣的人多得是,無論我再怎麼拚命也不可能勝過那些人,但我絲毫不以為意,不管誰在一旁說閑話也沒關係,這就是醉適合我的作風。

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前往相片館等待照片顯影,我也習慣利用期間的三十分鍾吃早餐。一天結束時,我會將早上洗好的照片排列在桌子上,與劉謐香一同欣賞,再一張張小心地擺進相簿裏。雖然每張照片的中心都是自動販賣機,但這樣的共通點卻讓除此之外的差異更顯眼,仿佛是同一個人以同樣的姿勢與表情站在鏡頭中央,發揮出某種度量衡的效果。

相片館的老板對於每天早上都來洗自動販賣機照片的我很感興趣。當我對著空蕩蕩的空位興奮地說話時,白發蒼蒼、體形瘦削、非常謙虛有禮的四十歲老板問了我一句:

“是有人站在那裏嗎?”

劉謐香與我麵麵相覷。

“有啊,一位名叫劉謐香的女生,工作是負責監視我。”我說。明知毫無意義,劉謐香還是微微點頭,說了聲“請多指教”。

我不認為老板真的相信劉謐香存在,但老板居然說了聲“原來如此”,全盤接受了一切。看來偶爾也是會遇到這種有點奇怪的人。

“所以,這些看似奇妙的照片,都是在拍那位女生羅?”老板繼續追探下去。

“不是,照片的主角並非那位女生,這些純粹是自動販賣機的照片而已。我與謐香一起尋找自動販賣機,並將找到的自動販賣機拍成照片。”

“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你有些心聲想對她傾吐嗎?”

“也不是,拍這些照片隻是我的興趣而已,謐香也隻是因為工作才跟著我。”

“好吧,那就請努力拍下去吧。”說這話的同時,老板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走出相片館的時候,站在本田小狼旁的劉謐香正準備跨上後座,我也趁著這個機會將這副景色拍成照片。

“你在拍什麼啊?”劉謐香歪著頭不解地問。

“沒什麼,剛剛聽了老板的話之後,突然想拍一張試試看。”

“別人可能隻會覺得這是一張無聊的機車照片呢。”

“從別人的角度來看,我拍的每一張照片都很沒意義吧。”我說。

還好像相片館老板這樣的人是少數,否則可就麻煩了。還記得某天早上準備前往公寓門外的垃圾放置場時,我壓著門,等待劉謐香穿好鞋子下樓,剛好隔壁房間的鄰居也走下樓梯。這位男性鄰居的身高不凡,眼神也給人強烈的壓迫感。劉謐香下樓後說了句“久等了”,我把門帶上的同時也順口回了句“那麼出發吧”。這時那位鄰居突然轉頭看著我,表情像是看到什麼可怕的東西一樣。

今天是微風不起,豔陽高照的一天。我在未曾一遊的地區裏迷路了兩個小時之後,總算來到熟悉的地方,而那地方竟然是我與宜靜度過年幼時期的故鄉。說不定迷路時,人們都會本能地往故鄉的方向前進。這或許可說是一種返巢本能吧。

話說回來,故鄉的自動販賣機仍然位於老地方,我騎著本田小狼穿過田間小路的同時,也拍了好幾張照片。

少年時期常去的雜貨店門口,仍擺著三口充滿複古情懷的冰淇淋自動販賣機。我特別喜歡麥片巧克力球、黃豆粉糖棒、骰子牛奶糖、橘子口香糖與文旦糖——如此想來,小時候的我淨是吃這些甜食啊。

這間雜貨店好像早就關門大吉了,不過從我初次造訪時就滿是紅色鐵鏽又故障的自動販賣機,依然佇立在門口。另一邊外觀像公廁的電話亭雖然從以前就在了,但似乎仍辛苦地服役著。

我與劉謐香走進雜草叢生的公園裏,坐在沐浴在陽光底下的板凳,拿出早上做的飯團享用。這座公園雖然人煙稀少,卻有一群黑貓與虎斑貓在此棲居。貓兒們遠遠地窺探著我們倆的動靜,過了一會兒之後,或許是知道我們沒有惡意,慢慢地走近我們。可惜手邊剛好沒有貓兒們喜歡的食物。

“話說回來,貓兒們看得見謐香嗎?”

聽我這麼一問,劉謐香站了起來,向貓兒們走了過去。

黑貓立刻往後逃,虎斑貓則是保持警戒距離而後退了幾步。

“如你所見,狗與貓是看得見我的。”劉謐香回頭望瞭望我說:“雖是如此,但不代表我會受動物們歡迎呢。”

用餐完畢後,劉謐香在我抽著飯後煙的時候,用鉛筆在筆記本畫下眼前景色的速寫。她的視線應該是落在貓兒們的身上吧。不知何時,貓兒們爬上了溜滑梯,而劉謐香對這樣的畫麵似乎十分著迷。

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興趣。或許,劉謐香之前都隻是看似寫著觀察紀錄,事實上沉浸在她的個人興趣裏吧。

“你居然會有這種興趣啊。”我說。

“嗯,很意外嗎?”

“有點。不過你畫得不太好看就是了。”

“所以我才在練習啊,很了不起吧?”不知為何,劉謐香居然如此得意洋洋。

“你之前畫的東西能不能讓我看看呢?”

“嗯……我們是不是該往下個目的地出發了?”

劉謐香故意轉開話題,順手將筆記本收進包包裏。

在故鄉探尋了半天,準備往下一條街出發時,又經過剛剛的那間雜貨店門前。

遠遠地,似乎有人坐在店門前那張印有“雪印牛乳”標誌的板凳上。

是一位我十分熟悉的人物。

我將本田小狼熄火停在路旁,就往坐在板凳上的老婆婆走近,與她打了聲招呼。

“您好。”

老婆婆的反應十分遲緩,應該是有聽到才對,不過隻有眼睛往我的方向轉過來。這位老婆婆的年紀應該超過九十歲了吧,不管是臉龐還是在膝上交握的雙手,都早已布滿歲月的刻痕,凋零下垂的白發讓仿佛失望的少女般的表情,蒙上了另一層的悲壯。

我蹲在板凳前方,再次說了聲“您好”。

“您應該不記得我是誰了吧?”

老婆婆的沉默應該是種肯定。

“這也難怪,我最後一次來這裏,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老婆婆依舊毫無回應,視線仿佛被釘在數公尺遠的地麵上。

我仍持續自說自話。

“但是我對您可是印象深刻喔,這不是因為年輕記憶好的緣故。的確我現在才二十歲,但很多過往都已不複記憶。不管曾經多麼幸福或辛苦,隻要沒遇上回想的契機,過沒多久就全忘了。隻要沒注意這件事,恐怕連忘記本身都忘記了。如果每個人都可以精準無誤地記得最美好的回憶,恐怕將終日愁眉苦臉,度過空虛的現在;就算每個人都可以精準無誤地記住最糟的回憶,果然也隻能終日愁眉苦臉,度過空虛的現在。有些事若不先記住,可能會將自己逼入絕境,所以每個人都隻是在拚命記住事情而已。”

老婆婆沒表示任何反對或同意的意見,就隻是紋風不動地坐在板凳上。

“在紛亂而不確定的記憶之中,您之所以未曾褪色,是因為我曾經受您照顧過,這可是非常少見的事情呢。因為十年前的我鮮少感謝他人,即便大人親切地對待我,我也隻會覺得‘他們隻是因為自身的立場而不得不善待我’而已,並非出自純粹的善意……嗯,我還真是個不可愛的小孩啊。就因為我是這樣的小孩,才會想要離家出走吧。不知道是八歲還是九歲的時候,正確的時間已記不得,但我曾經在晚上與母親大吵一架,最後甚至氣得奪門而出。吵架的原因也很模糊,但想必是很無聊的芝麻小事吧。”

說著說著,我往老婆婆的旁邊坐下來,靠著椅背,眺望著矗立於遠方的鐵塔與晴空裏的積雨雲。

“我不顧後果離家出走後就躲進這間雜貨店打發時間。當時已非小孩子在外麵遊蕩的時段了,所以您親切地問了我:‘不用回家嗎?’才剛與母親大吵一架的我,哭著回答您的問題,而您在聽完後,打開櫃台後方的門,對我招了招手,等到進門後,又端出茶點請我吃。幾個小時之後,我的母親打電話來問:‘請問我家小孩有沒有在您那邊?’您卻回答:‘在是在,不過請再給他一個小時的時間吧。’說完就把電話掛掉了……對您來說,這或許隻是件小事,但是我之所以能開始對人有所期待,完全是因為有過這次的經驗——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還願意再繼續聽我說這些廢話嗎?我問了問老婆婆。

老婆婆緊閉雙眼,仿佛處在彌留之際的狀態。

“您若不記得我,想必也把宜靜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了吧。她也常跟我一起來這間店。宜靜人如其名,就像是從童話故事走出來的公主一樣。真要形容的話,她那出眾的美貌根本與這座小鎮格格不入。我與宜靜都被小學同學們排擠,我被討厭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我是個行為舉止讓人討厭的家夥,但宜靜之所以被討厭,全在於她那不同於常人的氣質……雖然這麼說對她有些抱歉,但我還真是不得不感謝這樣的情況,因為當我們被小團體攆走後,就隻能相依為伴了。光是宜靜陪在身邊這件事,就足以讓我平心靜氣地麵對同學們的欺負,因為他們會將我等同於宜靜一般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