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活動中心徒步走了四小時,好不容易才回到公寓。房間的味道真令人懷念。

除了渾身是汗,雙腳也走到全是水泡。正當我準備衝澡而打開更衣室的門扉,突然想到應該讓劉謐香先洗澡吧?然而,要是太過體貼,劉謐香刻意營造的距離感就可能因此而被破壞殆盡了。

我忍著想繼續衝澡的心情,早一刻洗完身體,換上衣服之後就走回房內。根據過往經驗,劉謐香在我睡著之後才能自由洗澡或吃飯,所以我立刻躺進棉被假睡。

裝睡之際,我聽見劉謐香悄悄走去衝澡的聲音。當我正準備起身時,又聽見她走回的腳步聲,所以急忙再次閉上眼睛。

“曉峰先生。”劉謐香喚了喚我的名字。

我假裝沒聽見。

“曉峰先生,你睡著了嗎?”劉謐香走到枕邊,輕聲地問著我。

“我會這麼問,當然是因為知道你在裝睡。如果你這麼做是為我著想的話,謝謝你……晚安,浴室,借用一下羅。”

一聽見更衣室門扉關上的聲響,我就坐起來,望著空蕩蕩、失去劉謐香身影的房間角落。難道今天她也要坐在那邊睡覺嗎?難道還要拖著那副需要休息的身體,重複著睡幾分鍾、醒來監視幾分鍾的睡眠模式嗎?

我試著坐到那個角落模仿劉謐香的姿勢。不論等了多久,始終無法感到睡意。回到房內的劉謐香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勸說的口吻提醒我:“為什麼坐在這裏?回到棉被裏睡覺比較舒服喔。”

“這是我的台詞吧,你才應該在棉被裏好好睡上一覺。睡在這種地方果然奇怪。”

“沒什麼好奇怪的,我早就習慣了。”

我睡回棉被之後,將身體往墊被的左側挪過去。“待會我就睡在墊被的左邊,不論發生什麼事,我也不會入侵右邊的區域,當然也不會偷看。這絕對是最方便監視我的地點,至於要不要睡進來,全由謐香你決定,總而言之,我決定隻睡在左邊。”

這是唯一可能的妥協點。劉謐香絕不會接受我睡地板、她睡墊被的條件,但就算我請她睡在身邊,她恐怕也不會一口答應。

“你在說夢話嗎?曉峰先生。”劉謐香似乎在確認我說這番話是否認真。

我假裝沒聽見,閉著眼睛不予回應,差不多過了二十分鍾,背後傳來劉謐香鑽進棉被的感覺,沒過多久,背後就傳來輕緩的休憩聲,看來一天下來,她也累壞了。

我們就這樣背對著背,共享著同一張墊被。我明白,這樣的提議不過是一種自我滿足而已。就結論而言,我還是帶給劉謐香困擾了,她也不想這麼做才對。要是她如此依賴他人的溫柔,會使她長年培養的那份屬於監視員的強韌枯萎,而且這份體貼還是來自一個將死之人的一時興起,純粹屬於一份不穩定的情緒。這種溫柔非但不是一種救贖,還可能是一種傷害。

不過劉謐香以更廣闊的溫柔接納了我這份半吊子的溫柔。她應該是尊重我這份好意吧?也有可能隻是因為她真的累壞了。

射入房間的炎紅夕陽吵醒了我。我原以為劉謐香起床了,沒想到她也才剛起來而已,正從棉被裏坐起,眯眼望著耀眼的落日。在視線交會的那一瞬間,我們不約而同地錯開視線。或許是睡得很熟的關係吧,剛起床的劉謐香一副毫無防備的模樣,頭發與衣服都不似平常整齊。

“今天真的有點累才會這樣,”劉謐香像是要辯解些什麼說:“明天起,我就會睡回原本的角落。”

之後又多加了一句:“不過,還是很感謝你。”

我與劉謐香兩人落寞地走在落日的餘暉之中,耳邊吵雜的蟬鳴聲紛紛作響。

或許是同睡一寢的副作用,今天的劉謐香與我保持了比平常還遠的距離。

從便利商店領出僅存的儲蓄時,我發現這個月打工的薪水已彙入戶頭了。

我暗忖,這是最後一筆可供運用的生活費了。

非得謹慎地規劃用途不可。

從漆成暗紅色的天橋欣賞夕陽之後,我們走往牛井店去吃定食。由於這是間使用餐券的店,劉謐香也買了自己的餐券,說了聲“麻煩你”後,就將餐券交給我。

“差不多快沒有事做了。”在喝完味噌湯之後,我如此感歎著:“寫在‘死前願望清單’裏的事情,已經全部完成了。接下來我該做些什麼才好呢?”

“可以做一些喜歡的事情啊,你不是還有一些嗜好?”

“啊啊,你是說欣賞音樂與閱讀吧……可是現在想來,這兩種興趣不過是我為了‘維持生存意誌’的手段,為了度過一無是處的人生,才選擇了音樂與書籍相伴。對於現在無須為生存掙紮的我而言,這兩項嗜好已不如以往重要了。”

“改變欣賞的角度不行嗎?純粹聆聽音樂之美也不錯啊。”

“可是,我已無法像以前投入了。不管看了什麼、聽了什麼,隻覺得‘這些已與我無關’……仔細想想,這世界大部分的東西都是為了‘今後還要繼續存活於世’的人而製造,絕不會是為了將死之人準備。這話聽起來雖是理所當然,但也的確如此。”

鄰座正在拌著牛肉,貌似五十歲上下的男子看到獨自一人談論著死亡的我,不禁皺起了眉頭。

“沒有更單純喜歡的興趣了嗎?例如到廢墟一遊,或是邊走邊數在鐵路上的枕木,又或者玩玩十年前就被人遺忘的老舊電玩。”

“你的例子也太具體了吧,該不會之前的監視對象中,有人有這樣的興趣?”

“是啊,甚至有人最後一個月是躺在行駛中的小貨車貨鬥裏仰望天空。他將賣掉壽命所得的錢全數送給連名字都不知道的老人家,然後拜托對方:‘希望在不引起他人懷疑的情況下,繼續讓小貨車在路上奔馳。’”

“這聽起來還真是悠閑啊,但或許反而是最聰明的一條路。”

“其實真的很有趣喔。所有景色紛紛往背後飛逝的感覺真的很新鮮。”

我試著想像那樣的情景。在藍天白雲之下,在蜿蜒的鄉間小路裏,一邊感受著令人身心舒暢的清風與震動,一邊朝向無盡的遠方奔馳,所有的回憶與後悔一旦浮上心頭,都能當場拋在路旁。那種越往前越遠離塵囂的感受,與死期將近的人的確相似。

“你可以多說一點這些事嗎?不違反職業道德或守秘義務的內容就好。”我說。

“回到公寓後,你想聽多少都可以,”劉謐香說:“若是在這邊說,你可能會被別人當成怪人。”

回家時,我們刻意繞了大遠路,沿途經過了小片的向日葵花田,也經過小學的舊校舍,也從蓋在斜坡地的墓地前方走過。初中校園裏好像正在舉辦活動,我們走著走著,迎麵走來一群膚色健康黝黑的孩子們,擦肩而過之際,我聞到他們身上散發出止汗劑與防蟲劑的香味。

這天夜裏的空氣十分清新,仿佛濃縮了整個夏季般。回到公寓後,我騎上本田小狼,載著劉謐香再度出門。或許是這天我們身上的衣服都很單薄,讓我清晰地感受到劉謐香身上的柔軟,怎麼也無法平撫心情的我還不小心闖了一次紅燈,慌張地握緊煞車之下,讓彼此的身體更加緊密地貼合,此時我隻希望心中的悸動別被劉謐香發現。

爬上斜坡,在鎮上風景最佳的山丘停車後,我從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罐咖啡,細細地品嚐眼前沉靜的夜景。山丘下方是一整片的住宅區,純潔的橙色亮光正一閃一閃地綻放著,望向稍遠的方向,市區的燈光看起來變得更小。

回家後,我刷完牙就側臥在棉被裏,聽著劉謐香說故事。劉謐香用像是述說睡前故事般的節奏,說著她監視過的人們那些說出來也無妨的故事。比起偉大的文學作品,那些既不特別又平凡的故事反而更能撫慰我。

隔天,我將剩下的色紙折成紙鶴,順便思考接下來該做的事。劉謐香也坐在桌子的正對麵折著紙鶴。她突然告訴我,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應該也不錯,我也告訴她被紙鶴淹沒而死應該挺不錯的,接著雙手一捧,將一堆紙鶴向上撒去,劉謐香也同樣雙手捧起一堆紙鶴,往我的頭上拋撒。

折到疲累後,我們走出門外呼吸新鮮空氣,也在煙酒店買了包ShortHope香煙,隨即點燃一根享受。喝著從自動販賣機買來的罐裝咖啡的同時,我突然發現一件事。

一件太熟悉,熟悉到被我忽略的事情。

宛如心聲被偷聽一般,劉謐香窺探著我的表情問:“怎麼了嗎?”

“沒什麼,隻是件無聊事。我突然想起來,我有項打從心底‘喜歡’的東西。”

“說說看啊。”

“我其實很喜歡自動販賣機。”我邊搔著頭發邊回答。

“啊?”劉謐香突然愣了一下說道:“你喜歡自動販賣機的哪個部分?”

“哪個部分呢?其實我也不太清楚耶,隻是小時候曾經想要變成自動販賣機。”

劉謐香歪著頭,掛著一臉驚訝的表情。

“呃……讓我確認一下,你說的自動販賣機,就是那種賣著咖啡、可樂,你也常常使用的那個吧?”

“是啊,自動販賣機不隻賣咖啡與可樂,還提供各種商品,例如香煙、雨傘、護身符、烤飯團、烏龍麵、冰棒、冰淇淋、漢堡、關東煮、炸薯條、醃牛肉三明治、泡麵、啤酒、燒酒……台灣還真是遍布自動販賣機啊,應該是治安良好的關係吧。”

“你是說你很喜歡什麼都賣的自動販賣機嗎?”

“是啊,我除了喜歡使用自動販賣機,也喜歡單純欣賞而已。即便是平凡無奇的自動販賣機,我也願意花上一大段時間仔細觀察。”

“呃……這還真是非常有個性的興趣呢。”

沒想到劉謐香居然應和我,但實際上真的隻是索然無味的興趣。我心想,這毫無建設性的興趣足以成為我這無聊人生的象征。

“不過,我似乎明白為什麼了。”劉謐香的口吻帶有幾分激勵。

“明白為什麼想成為自動販賣機的心情嗎?”我笑著叫應。

“不是啦,這部分的心情實在還無法理解呢,不過——自動販賣機總是站在原地為人提供服務對吧?隻要投錢就隨時提供人們溫暖,也感覺得到一種果斷、穩定、永恒等這些特質呢。”

聽完劉謐香這番話,我不禁感動了一下。“好厲害啊,你居然把我腦裏的想法表達得如此具體啊。”

“沒什麼。”她不露喜色地點頭道謝。“自動販賣機對我們監視員也非常重要呢,因為它們不會像店員一樣忽略我們……所以我大致能體會喜歡自動販賣機的心情,不過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實踐這個興趣呢?”

“這就得提到另一個‘興趣’了。我每次像這樣光顧煙酒店,都會想起保羅·奧斯特所導的電影《煙》。我非常喜歡這部電影,講述經營雪茄店的奧吉每天早上必定站在店門前的十字路口,為相同的地點拍攝照片的故事,而這種‘單純’向對方挑釁的行為,實在令人為之痛快,所以我才想模仿劇中的奧吉拍一些乍看之下毫無意義的照片,以一種誰都辦得到的方式,以及近乎愚蠢的心態拍攝到處可見的自動販賣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