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灰意冷之餘回到座位,坐在早已失去熱氣的餐點前麵,我整個人像是全身虛脫似地癱在椅子上,同時有股不舒服的沉重感壓在下腹部上,喉嚨也幹到有些刺痛的程度。雖然想拿起玻璃杯喝水,卻因為眼睛失焦而將杯裏的水全灑在桌麵。
我一口一口慢慢地吃著冷掉的意大利麵。
過了一會兒,劉謐香坐到了我的正前方。
接著大口大口吃起宜靜點的意大利麵。
“冷掉的意大利麵也很美味呢。”劉謐香邊吃邊發出感歎。
我卻一句話也不想回應。
食不知味地吃完整盤意大利麵後,我問劉謐香:
“呐,謐香,我希望你能直率地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宜靜會不告而別呢?”
劉謐香回答:
“有可能一時之間無法整理思緒吧。”
的確有可能是這個原因。
不過劉謐香早已知道實情沒那麼簡單。
她之所以仍閉口不談,一切都是為了我好。
我在櫃台結完帳,準備踏出店外,突然被人從背後叫住,回頭一看,原來服務生有件東西要交給我。
“剛剛跟您一起來的客人,拜托我將這個交給您。”
是一封從筆記本撕紙下來寫成的信。
我花了點時間將內容讀了一遍。
之後,我就明白劉謐香一直沒對我吐露實情。
“難道你早就知道這件事,卻一直對我隱瞞嗎?”
麵對我的質問,劉謐香低著頭回答:
“沒錯,對不起。”
“你不用道歉啦,我還要感謝你讓我作了場好夢呢。”
該道歉的人是我,隻是我連承認過錯的力氣都失去了。
“然後在我原本的人生裏,宜靜達成了她的目的,是這麼一回事吧?”
“你說的沒錯,”劉謐香說:“宜靜小姐的確在曉峰先生麵前執行了那件事。”
為了讓我看見那件事。
為了一雪多年來的怨恨。
我再次讀了那封信的內容。
裏頭是這麼寫著。
致我唯一的青梅竹馬。
其實,我打算在你麵前一死了之。
我打算在那座觀景台上,故意讓你在樓下等,而我將摔死在你旁邊。
或訐你從未祭覺,但我一直怨恨著你。
明明忽略了我的求救,如今卻一派輕鬆地出現在我麵前,這更加深了我對你的恨意。
所以,為了在你心中留下難以抹減的印象,我打算死在你麵前。
隻不過,這十年來,你的生活似乎遠比我偏離正軌啊。
即便現在向你報仇,恐怕也無濟於事了吧。
所以我還擇不告而別。
永別了。
唯獨希望你所說的餘命所剩無幾的事情是真的。
我的人生,還真是一場鬧劇啊。
我並不是為了明白這一切才一個人獨處至今。
我若能從一而終地貫徹自己的作風就好了。
走到車站前方的橋上,我將宜靜的信工整地折成一架紙飛機,朝著反射著大樓光線的耀眼河麵射出。紙飛機飛了一段不短的距離,終究落在水麵上,隨流水逝去。
我從懷中取出原本要交給宜靜的信封,將裝在裏頭的鈔票一張張抽出來發給街上的路人。每位路人的反應皆不同,有的一臉莫名其妙地盯著我,有的詭笑了幾聲,說了謝謝後就碎步跑走,有人則是嚴正地回絕了我,有些家夥還要我多給幾張。
“快住手,別再這樣了。”在一旁看不下去的劉謐香拉住我的衣袖。
“別理我,反正不會造成別人的困擾。”我撥開了劉謐香的手。
信封裏的鈔票一下就發完了。接著我連錢包也拿出來,將裏頭的鈔票發到連一張一百塊也不剩。
等到能發的錢都發完,我呆立在熙攘的橋麵中央,久久不願離去。
周圍路過的人似乎覺得我很擋路,紛紛投以嫌惡的眼光。
此刻的我別說計程車的車資,身上連坐地鐵的車費也沒有,隻能徒步回家。
雨,開始下了。劉謐香急忙從包包裏拿出藍色的折疊傘,我才發現原來我把雨傘忘在餐廳裏。無所謂,管他身體會淋濕還是會感冒。
“這樣下去會渾身濕透喔。”劉謐香邊說邊將傘撐高,示意我躲進傘裏。
“你也看到了吧,我就是想要淋個痛快。”我說。
“是嗎?”
語畢,她把傘收了起來,放回包包裏。
淋成落湯雞的我身後,就這樣跟著淋成落湯雞的劉謐香。
“你不需要跟著我淋濕喔。”
“你也看到了吧,我就是想要淋個痛快。”劉謐香說道。
隨她高興吧,我的背影應該如此低訴著。
直到發現一處能稍擋大雨的公車站,我才決定暫且躲雨。上方傾垂的路燈像是偶爾想起來似的,不斷地閃爍著。
甫坐下,一股難以抵擋的睡意突然來襲。我想比起身體,精神上更想要好好地大睡一場吧。
我應該隻睡了幾分鍾吧,身體的濕冷將我從睡夢中喚醒。
劉謐香就睡在身邊,兩手抱著膝蓋,瑟縮著身體取暖。
她還真是可憐,為了我這番近似愚蠢的行為而遭受池魚之殃。
為了避免吵醒劉謐香,我輕輕地站了起來,環顧周遭,發現一處年久未用的活動中心。雖然稱不上幹淨,但電力應該不成問題,玄關與和室也都沒上鎖。
我走回公車站的板凳,將沉睡中的劉謐香抱了起來,往活動中心走去。
遠比我淺眠的劉謐香怎麼可能會沒有因此醒來?
然而直到最後,劉謐香仍繼續裝睡。
那是間充滿腐朽木板臭味的房間。和室的角落裏,疊了一座像小山的坐墊,確定沒有蟲子埋伏後,我將幾張坐墊疊起來鋪在地板上,讓劉謐香睡在上麵,自己則是在稍有距離的位置也如法炮製,當成睡床使用。窗邊還有像是幾十年前遺留下來的蚊香,我掏出打火機將它點燃。
雨聲仿佛唱著搖籃曲。
我又像平常一樣,開始執行睡前的習慣。
眼皮裏,映著最美麗的風景。
我將夢想中的世界從頭到尾想像了一遍。
不曾有過的回憶、不曾抵達的“某處”、不知是過去還是未來的“某時”,全在此刻一幕幕地幻想一遍。
從五歲開始,這個睡前習慣不曾一天間斷。
該不會是這份充滿少女情懷的習慣,才讓我遲遲無法融入這個世界吧?
但也唯有保持這份習慣,我才得以與這個世界妥協。
夜半驟醒的我,感覺到那是場每逢失意就突然現身的希望之夢。
假設一切都是夢,那絕對是一場令人羞恥的夢境。
假設夢裏的一切都是現實,老實說,沒有比這更令人高興了。
腐朽木板上的腳步聲越走越近,全拜她身上的香味之賜,我不用轉頭也知道蹲在枕邊的人是劉謐香。縱然是在如此炎熱的季節,劉謐香的體香仍像冬季清晨那般清新澄透。
我刻意閉著眼睛。不知何故,總覺得這麼做符合現在的情景。
她輕輕地用手撫摸著我的頭。
我想應該不到一分鍾。
過程中,劉謐香似乎輕聲說了些什麼,卻全被窗外的雨聲遮蔽。
半夢半醒的我是這麼覺得的。
劉謐香的存在,到底帶給我多少救贖呢?
假設沒有劉謐香陪伴,此刻的我早已陷入何等絕境?
所以我告訴自己,從今爾後,絕不能再帶給她麻煩了。她的陪伴,全是工作所迫,她的溫柔,也隻是因為我是個將死之人,絕非對我有任何好感。
我不該再對她有任何錯誤的期待,這種期待除了會讓自己遭受不幸,還會連帶地拖她下水。若讓她背負不必要的罪惡感,我的死亡隻會成為一場拖棚的歹戲吧。
就成熟地麵對死亡吧,回到那個不對他人有任何期待、封閉又平穩的生活裏,然後像隻貓躲到不為人知的地方安靜死去。
是的,我暗自在心裏立下這份決心。
翌晨,蒸騰的暑氣迫使我蘇醒。窗外有群小學生正做著收音機體操。劉謐香早已起床,一邊以口哨吹著妮娜·西蒙,美國人權運動時期的重要女歌手。)的《IwishIKnewHowitWouldFeeltobeFree》的旋律,一邊收拾坐墊。
雖然睡意未消,這裏畢竟不是久待之地。
“回家吧!”劉謐香開口問我。
“啊,回家吧!”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