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為了掩飾不安而喋喋不休的我,劉謐香的臉上露出了複雜的表情。
此時的她,應該早已洞悉之後會發生的事情吧。
但她卻沒對我泄露半分。
明明觀景台是點破一切的最佳場所,劉謐香卻選擇了沉默。
想必,她想盡力讓我作一場好夢吧。
約定見麵的那天到來。下著雨的午後,車站裏傘花四處綻放。從二樓的窗戶往下窺望,五顏六色的雨傘各往不同方向移動著。
約定是下午五點在書店前見麵,但超過了十分鍾卻仍不見宜靜的蹤影。
“別著急。”我暗自在心裏告訴自己。下著雨的街上交通特別混亂,而且宜靜不像我閑著沒事。
縱然能理性地明白這一切,我仍忍不住一分鍾看三次手表確認時間。
等待的這二十分鍾就像是一小時或兩小時般漫長。會不會是我或宜靜弄錯了見麵的地點呢?這份擔心不由自主地爬上心頭。可是她的確是約在“書店前”,而車站裏隻有一間書店,絕對不可能走錯地點。
就在超過二十七分鍾,我打算離開書店尋找宜靜時,剛好看到她輕輕揮著手向我這邊走過來。我原以為那天隻不過是宜靜為了找離開現場的借口,才禮貌性地隨口約定,但此時此刻見到她,原本緊繃的身體也因為安心而完全放鬆下來。
即便這十年之間我不是如此地思念著她,今天的宜靜依然美得無可比擬。構成身體的每一條曲線似乎都經過精密的計算與設計,每一寸部位皆各司其職,這令她的身材顯得如此穠纖合度。
就算我隻是個與宜靜毫無關係的路人好了,隻要見她一眼,胸口就會湧現莫名的苦楚,她的存在必定在我心裏留下了難以彌平的虛空。‘我無法將眼前這位美女占為已有吧……若是這樣的話,我今後的人生豈不是隻剩無盡的空虛相伴嗎?’就算會有這種想法也不足為奇。
可喜的是,在這車站的人群中,我是與她最為親近的一個。
為此,我深深地感到歡喜。
“抱歉,下雨害公車遲了,”宜靜邊道歉邊說明遲到的理由:“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我請你吃點東西吧。”
“就先欠著吧,這次是我邀你出來的,暫且將今天遲到的事情拋在腦後吧。”
我不僅改變自己的外表,就連聲音也跟著變化。提高四度左右的音調,似乎展現了該音域應有的音色,就連我自己也為此感到驚訝。
“嗯,這代表‘下次的約會’已經約定羅?”她以冷冷的表情說著這話,又一邊打量著我的裝扮。
“是啊,然後下次見麵時,我還想再繼續約下次的約會。”
“你真是正直得可愛啊。”她不禁掩嘴竊笑了起來。
這真像宜靜會說的話啊,我在心中喃喃自語著。此時此刻的宜靜與過去無異,一點也不曾改變。十歲時的她也像是這樣帶著溫柔的語氣諷刺我。
穿越地下道,準備走到大馬路的時候,我一張開傘,宜靜就從我手中把傘搶走,撐在我們倆之間。
“還記得之前忘記帶傘的都是曉峰,你每次都像這樣躲進我的傘裏呢。”
“以前真的常這樣啊。”我從宜靜手中把傘奪回來,撐在離她比較近的位置之後,一同走向大馬路,繼續說:“那從今天開始角色互換也可以吧?”
“原來如此。”
兩人同撐一把傘,並肩向前邁出。
這時候宜靜問了我前天在石階那裏做什麼。
“為了去見宜靜啊。”
“騙人。”宜靜輕輕地用肩膀頂了我的肩膀一下。
“真的啦。”我邊笑邊回答。
我希望能順著這氣氛漸入佳境。
我的心意能因此傳達給宜靜,宜靜也願意對我表示好感。
我對這點深信不疑。
我一點也不願思考此時的宜靜心裏究竟在想什麼。
那麼,容我公布正確答案吧。
到了餐廳之後坐在宜靜對麵的我,在聊天的過程裏犯了難以挽回的大錯。嚴格來說,那或許不算是失誤,就算經曆再多次相同的場麵,我應該還是會做出相同的選擇,因為再也沒有其他選項了。因此,要是將我的選擇稱為“失誤”,我想這失誤並非現在才發生,而是早在之前就逐漸形成了。
我花了大把時間才造成如此牢不可破的失誤。
我總算明白,為什麼劉謐香會百般阻撓我與宜靜見麵。
點餐後,我向宜靜露出充滿好感的笑容,她也同樣以對。宜靜一口喝完玻璃杯裏的冰水,就接著說:“我想知道這十年的曉峰都做了些什麼。”雖然我說:“我想先聽聽宜靜這十年發生的事。”但始終拗不過宜靜一句:“還是先從曉峰說起吧。”
在說了句“其實沒什麼值得一提”的預防針之後,我就開始聊起初、高中時代的往事。真的都是不值一提的過去。到了初中二年級左右,我的學習能力就出現下滑的征兆,十歲時完美無瑕的記憶力也隨著年紀增長而迅速流失,雖然高中進了當地第一誌願的學校,功課卻再也跟不上其他同學,最後不得不進了這所平庸無奇的大學。父母原先認為這種三流大學沒什麼值得念的,在幾經說服之後才為我付了入學費,而學分費與生活費則得半工半讀賺取。十七歲那年的冬天結束後,我就不曾握住畫筆一次。
才五分鍾就聊完過去十年的歲月了,我的人生,幾乎無一處可取。
“那曉峰又如何?果然你這十年來也改變了吧?”
從此刻開始,我失去了原有的冷靜。
“一成不變的人不隻是宜靜!”我說:“自從宜靜消失的那天起,我就沒有任何改變,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過了好幾年失去生存意義的日子。全世界仿佛都想讓我失去希望,逼我像個行屍走肉的屍體活著,如此苟延殘喘的我終於在前幾天——”
我知道接下來自己要說的是什麼,也猜得到宜靜會有什麼反應,我了解拆穿一切將是多麼愚蠢。
但,我就是阻止不了自己。
“——我把自己的壽命賣掉了,一年隻值六百塊而已。”
我還是坦白了一切。
宜靜雖然露出疑惑的表情,但在胸口屯積已久的實話,卻如奔流的山洪暴發,一發不可收拾。
我一五一十地將一切告訴了宜靜,例如收購壽命的那間店是怎麼一回事,或是原以為一年壽命可賣幾百萬,結果卻隻賣了最低收購價的六百塊,又或者對未來絕望,所以將壽命賣到隻剩三個月。當然也說了賣掉壽命之後,身邊有位如影隨行的監視員跟著我這件事。
我以博取同情的口吻,滔滔不絕地遊說這一切。
“雖然宜靜你看不見,不過這位監視員現在就在我身邊,”說完這句話,我用手指指了指劉謐香的方向說:“就坐在這裏喔,劉謐香這個女生說話雖然不留情麵,但多聊聊後就會發現她是個很好的人……”
“等等,曉峰,我希望你別破壞現在的氣氛——但你可知道剛剛你說的每一句話有多麼荒唐嗎?”宜靜麵露為難之色地說道。
“嗯,知道啊,我明白這是多麼超乎現實的一番話。”
“是啊,的確不合邏輯……不過呢,我無論如何都不認為曉峰說的一切是謊話。就連你來日無多這件事,或身邊有位女監視員跟監這件事,我也全部相信,畢竟我們認識這麼久了,要是你說謊或騙我,我立刻就能知道。雖然真的令人難以置信,但我能相信,你的確賣掉了自己的壽命。”
此時,我的喜悅實在難以向旁人形容。
“……現在才說有點不好意思,但老實說,我也有件事一直沒對你坦白。”宜靜輕咳了幾聲,清了清喉嚨之後,將手帕掩在嘴邊,迅速地站了起來,說著:“不好意思,我先離席一下,等吃完飯再繼續聊下去吧。”宜靜就這樣離開了座位。
由於她朝化妝室的方向走去,所以我也不以為意,直到點的餐點端上桌,我還一直癡癡地等,心想宜靜怎麼還不快點回來,我好想跟她繼續聊下去啊。
宜靜,再也沒回到座位來。
由於實在等太久,我擔心宜靜是不是因為貧血而在廁所裏昏倒,所以拜托劉謐香去廁所探探情況。
“不好意思,能不能幫我去女廁看看呢?說不定宜靜發生了什麼事。”
劉謐香沉默地點了點頭。
幾分鍾後劉謐香回來告訴我,宜靜已不見蹤跡了。
我離開座位,來回在店裏找了幾次,四處都找不著宜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