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段話,劉謐香突然若有所思地不再繼續說下去。她應該不是有所感傷而變得安靜,有可能她正在反省自己方才說的這番話,會不會像是在乞討同情。
接下來的口吻變得更加平淡,簡直像在遊說他人的事情。
“我十歲那年,母親就死了。死因完全不明,隻知道是遭到監視對象殺害。看來,縱使壽命延長,是否會因外傷或疾病而死,又是另外一回事。最初聽聞這件事的時候,我也覺得‘這不就是詐欺嗎?’……前來通知母親死訊的男人傳達了另一項重要的消息。‘你身上背有債務。’對方告訴我:‘你的母親留下了钜額的借款,如果你想立刻償還,隻有三條路可走,一是賣掉壽命,二是賣掉時間,三是賣掉健康。’母親雖然賣掉了幾乎一輩子的時間來延長壽命,卻在工作時間結束之前就死了,而與她關係最為密切的,就是身為女兒的我,所以得擔負起她留下的責任。而且在無法償還欠款時,對方可強迫我從三個選項裏選擇一項。”
“所以你選的是時間嗎?”我問。
“是的,選擇賣掉三十年多一點的時間才還得清借款……基於這個理由,我才以監視員的身分活到現在。雖然這份工作既危險又孤獨,卻能更深刻地體認生命的價值與人類的生存之道。一旦債務清償,我應該比任何人都更能‘好好’地活著。想到這點,就不覺得這份工作有多差了。”
她似乎覺得這份工作等於救贖的機會。
不過我想來想去,隻覺得劉謐香的人生是場悲劇。“真是令人不解啊,”我說:“換成是我,一定將那樣的人生全數賣盡。方才你不是說能不能活到借款還完為止都不知道嗎?就現實來看,你的母親也真的因此死亡了。就算你真能活到債務了結的那天,你人生最精華的時期也早就結束了。我並不打算諷刺你什麼,但借用你的話來形容,這一切不過是‘好不容易站回起跑點而已’,嚐盡苦頭,從四十歲才開始的人生,對我來說隻是一場悲劇,所以把壽命賣掉還樂得輕鬆一點。”
“如果我的壽命與他人同值,或許我也會選擇您說的方法。”
“你的壽命值多少錢?”
“與您的價錢一樣。”
劉謐香麵有難色地繼續說下去。
“一年隻值六百塊……我之所以故意讓您這麼痛苦,大概是因為我無法原諒隻值這麼點價值的自己。看來我不自覺地將自己的一切與您重疊了。真的很抱歉,到目前為止一直把您當成出氣筒。”
“……現在說這些也毫無意義了不是嗎?倒不如立刻死一死還比較幹脆一點,”我如此回應劉謐香:“反正未來已看不見任何希望了。”
“嗯,是的,您說的一點也沒錯,但沒能將此付諸實踐的我,身體果然還是流著與母親同樣的血液。我真是無可救藥的笨蛋啊,明明活得這麼痛苦,卻又本能地想繼續活下去。該不會連死法也與母親一樣吧。看來……一切是難以簡單地割舍的,因為‘之後說不定會遇到好事’不是嗎?”
“我可是認識一個一直說這句話,但五十年都一事無成,就準備一死百了的男人喔。”我以開玩笑的語氣說出這句話。
“……嗯,那個人我也認識呢。”劉謐香會意地露出微笑。
我麵露尷尬地笑了笑,隨手點了根煙馬虎過去。接著,劉謐香也站了起來,從我手中抽去一根煙叨在嘴上。我將打火機往劉謐香的嘴邊湊過去,示意要為她點煙,但打火機的油似乎恰巧用盡,不管摩擦幾次打火機的滾輪也點不著火。
劉謐香用手指了指我嘴上叨著的煙,並將臉湊了過來。當我會意之後,同樣地將臉靠了過去。
兩根不斷顫抖的煙在末端互相接觸後,火苗緩緩地燃紅了劉謐香的煙。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完全卸下武裝的劉謐香。
至少,我要在她的記憶裏,成為最讓她感到放鬆的監視對象。
我望向鐵軌的去路,天色正逐漸變得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