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神的生日(3 / 3)

夜裏所有的頭人都聚集在一處,姨夫牽了羊同眾人一起到廟裏請願,我也跟著一同去。我能去也是沾了外公的光。廟不大,廳堂更小,廟官、姨夫和羊進去了,眾人都站立在廟門之外。透過眾人的腦袋,廟裏亮起油燈,燈設在神主左右兩側的供桌上。神主是一個青麵的龍王,坐在轎子上,燈光飄忽不定的,一晃晃的照著那看似詭異的笑臉,讓人有些壓抑,於是我聽見人們的呼吸凝重起來。燈盞裏的菜油嗶嗶啵啵的響著,飛濺出一些拉著白煙的火星使我想起,在蘭州郊外看過的流星雨。那是我第一次和女孩子約會,流星雨帶動我的激情猛烈的飛向大地,我的愛也飛向她的心裏,如此猛烈,天空亮如白晝,大地不時的傳來巨響。我站在原野吻了她的眼睛,眼睛裏的流星穿過我的舌頭是一種冰雪融化的味道。但如今再次麵度孤獨的似曾相識的流星時,她在何方?愛又在何方?

啪啪是木塊落地的聲音。噢!具體說不能叫木塊,應該稱其為卦!打卦的木塊是牛角狀的,其實是由太極中的陰陽兩極抽象而來的,故此在形態上還保留著一些太極蝌蚪形的影子。

廟官跪在地上,羊立在他身後,姨夫站在羊的身後手裏牽著繩子,繩子的一頭攀著羊的角。

廟官對著神像三拜九叩之後開始禱告。“趁此豐年,吾等鄉民聚於此預為神主操辦過會一事,現祭祀的牲畜已經帶到,願神主早領願心!若神主領的願心請賜兩陽卦。”

廟官打卦,啪……眾人齊呼是個陽卦,再打,啪又是一響,還是陽卦。

廟官說道:“該你老人家領羊啦!”

姨夫把羊牽著先神像跟前靠。羊有些顫顫巍巍的,眼裏充滿了無辜又有一絲詭異的微笑;因為我看見羊忽然回過頭來,胡子在微風中抖動。羊四蹄立地,站在地的中間。人們開始喊道:領了麼?沒人回答;人們再喊:領了麼?人們就這麼一直喊著,我也不知道他們在等什麼。大約過了半個小時,隨著人們的又一喊,那立在地上的羊突然身子一個抖動,啪的一聲摔倒在地上,四個蹄子朝天。看著羊摔倒人們開始高聲呼喊著:領了!領了!

人們笑著在廟官的帶領下回到村子,此時夜已經深了。大家依然忙活著。過會是個極為繁瑣的事情,神主領了羊才是第一步,明天的主要環節是唱神曲,由於目前是農忙時節唱神曲的環節就壓縮為一天,過會的重點也就在明天,過了明天人們就依舊要回到花椒的采摘;而請來的畫匠會替神主修複那剝落的袖子。

第二天我在土銃的巨大聲音中醒來,我意識到是過會的聲音,趕緊起床,往坡下的場地裏趕。

農場的邊上豎著一根胳膊粗細的杆子,有數米長。我立在杆子下看著隨風飄舞的紙龍。

“叔,這是幡杆,有三丈三尺三……”傻子說道。

“那頭上的是什麼?”我指著幡杆頭頂的一個圓的東西問道。

“是饅頭上插著兩雙紅筷子。”羊子一邊切著菜,一邊望著我。我知道他的饅頭確實蒸的不錯,那也一定是他的傑作。

我點了點頭,給他和傻子上了根煙。

“幡杆頭上頂著個饅頭是做什麼用的?”

“你可不要以為那是個饅頭,那是涇河龍王的頭,那筷子便是龍角。”

羊子一說我終於和昨天看見的無首龍聯係上了。看樣子任何事,在過會方麵的事都有它的原由。

傻子和我說,藝人們要開唱啦,過去看看。

一群人圍著那一老一少。那二人都一色打扮,手持羊皮糊成的單麵皮鼓,鼓身極薄超不過手掌的厚度,側麵伸出一截一尺半長的把子,攥在手裏,另外一隻手攥著一根鼓槌,看上去很有些柔軟,像是羊的肋條骨,隨著每一擊打上下閃動。鼓聲清越到不顯得沉悶,響度也極大。隨著鼓聲起伏,父子兩開唱了。邊唱邊跳,赤足跳著。“幡杆頭起的瑁丹花;王母的娘娘的寰疙瘩……”從王母娘娘一直開唱,唱到魏征夢裏斬龍王,再唱唐玄奘西天求真經,超度涇河龍王……從早上開始兩人就一直沒有歇過,一直到入夜,連蹦帶跳的終於在割了額頭處的鮮血後,結束了演唱。人們端著血將血抹原本龍頸的位置,龍便在幡杆上耍將起來好不歡娛。兩人唱了一天酬勞是一人一百塊錢。他們是藝人,唱神曲本身就是苦藝,一天都要連蹦帶跳的,臨末還要放血出來,因此唱神曲的都極瘦而且還黑。

看過說唱有些不過癮,藝人的表演技藝還是沒能打動看過西遊記的我;除了那放血是實實在在的。或許這是另一種民間的技藝我的水平還欣賞不來。

夜裏最愉快的事情莫過於搶羊湯。傻子老早的就端了碗來,守在場邊的麥垛子上,緊緊盯著一鍋翻滾的羊肉,在月光下流著晶瑩剔透的口水。關於此事後來我問了吃過一節羊蹄的傻子當時幸福嗎?傻子說:是的的確很幸福,羊的香氣如同半開的洋槐花帶著淡淡的蜜味;如同青花椒的淡淡的草香味;如同青蘋果的淡淡的蘋果香……

但是那時蹴在麥垛子上的傻子還不知道,因為他還沒吃到羊肉。如果我是他那晚若吃不到羊肉,我估計我會哭,或許會死,不是為了一粒羊肉去赴死,而是為了找到一點對等待的安慰。

羊子的周圍黑暗裏,小鬼一樣的躲著無數的孩子的眼睛,向著月光發著綠油油的光芒,如同麥苗一般的可愛。羊子低頭在菜墩上濃重的切著蒜苗。嚓……嚓……有經驗的孩子說是切蒜白的部分,噌……噌……是切蒜青的部分。蒜苗終於切好了,白白綠綠的收攏在竹筐裏,整個空氣中都是青蒜莖杆中發出的味道——很香!羊子又開始切起芫荽來,芫荽是趴在地上的那種,樣子不是很好看,但味道極其濃烈,我不由得打了兩個噴嚏。

切完了芫荽,羊子翻開木質的鍋蓋來,熱氣襲來一股濃烈的羊膻味,在孩子們的眼中,我如此近的領略了羊的氣息是多麼地幸福。羊子用勺子在鍋裏打著旋子,漂出伏在水皮上的一層雜質,然後敲著滾動著的羊的骨頭。那個聲音極其的空洞如同打在一麵鼓上,鼓拴在兒童們饑餓的神經上。我知道很多孩子一定和傻子一樣,向著空碗在月光下聽著敲打骨頭的聲音時和著羊子的節奏吧嗒吧嗒滴著口水。聽著聲音估計是熟透了,有經驗的孩子說。羊子終於把蒜苗和芫荽倒進了大大的鐵鍋——喝洋湯了!吃羊肉了!

我緩緩走出人群,背離孩子們被羊湯遮斷的青翠眼神,一步步走回外公的窯洞。這時我碰上一個女子——那個給我饅頭的女子。她從上坡下來,穿著一件淡紫色的裙子,身後跟著三三兩兩的孩子。她的臂上挽著一個籃子,看此情形她也是來分羊肉的。我看她們從下來,趕緊找一處路麵寬敞的位置,讓著。她從我身邊過去的時候我聞見一股皂角的清香味,那種天然的洗發良品隻是在我小時候我母親用過,現在隻有一些兒時清淺的記憶。但她從我身邊過去的時候我確實真切的感受到了那種淡淡的香味。她從我身邊過去的時候好像看見並且認出了我。

我們幾乎同時說:怎麼原來是你。之後彼此陷入了沉默,月光下我的臉頰有了異樣的感覺,我知道那顏色一定紅似蘋果但願不能刺破夜的偽裝,我低頭安慰的自己。

孩子們開始喊:姐姐我們快去吧!羊湯就要給人喝完了,爺爺還在屋裏等著呢。

我不知她是不是也如我一般,我究竟還是不能知道,她便從坡上下去了,竟沒有回一下頭,隻是我發現她身後騰起的土霧中她的影子映著月光,偏斜了至少四十五度……

月光如水,如水的月光照著鬆樹和亮白的院場。我倚著鬆樹,躺在石頭上一邊抽著煙一邊若有所思的盯著那半彎月亮。黑啤蹲在石頭下麵,享受著安靜和祥和。

一人一狗就這麼躺著。山風輕柔的吹來,迎著風我張開鼻翕徐徐聞見皂角的香氣——噢!是幻覺!我搖了搖腦袋,黑啤也跟著我搖了搖腦袋——這狗最近越來越不正常了,老是學我:我唉聲歎氣,它便唉聲歎氣;我仰天長嘯,它便仰天長嘯;我咳嗽,它咳嗽……

對於它的這種行為,我起初隻是有些好奇,好奇過後就是自豪,看啊!我有一條多麼聰明的狗啊!後來有人就提醒我說:它為什麼要模仿你呢?問我這話的人是個瞎子,所以他的話引起了我的高度重視,我開始琢磨——它為什麼要模仿我?我吃飯的時候想,我睡覺的時候想,我上廁所的時候也在想。終於我想明白了——它為什麼要模仿我?因為它想變成我,對一定是這樣的。太可怕了!我該怎麼辦?我想過殺死它,於是我弄來繩子、刀子、棒子、石頭、毒藥等等數十種簡單易得,容易操作的凶器;如果能有一種東西能在除掉它時能派上用場,我就不會這般痛苦。這個很顯然,我的一切準備都在除掉它時沒有起到任何積極的效果,反而使得它更為狡猾,更加難以對付。我開始寢食難安起來,整夜整夜的夜不成寐,敖紅了我的雙眼,我佝僂的背,彎著腰雙手撐著地,把頭伏在地上一遍一遍搜索它的影子。此時我腰裏栓的一盤足以勒死一頭大象的井繩,懷裏還揣著一把能輕易砍斷牛背的彎刀,前體是能找到它……

有人喊道:快看啊!一條野狗。我循聲快速跑過去,可能是太過於激動,都來不及直起身子,我四腳著地的奔跑而去身後騰起一團煙霧,可見我速度之快。人們驚叫著:快打野狗啊!我的背上一疼——日你媽的,誰把老子砸了一磚?我惡狠狠的看著眾人說:“你們看清楚了,我也是來打狗的,我腰裏有井繩,懷裏有刀子……”

啪——我嘴上一疼,又是一磚。我忍著疼,眼中噙著淚半遮著嘴哭喊道:“求你們了,我真是來打狗來的。”

人們群雄激憤罵道:“快點打死它,看它呲著牙還在叫!”

我看見人們快速蠕動綠色的身體,手持棍棒向我奔來,天空中亂石穿空,我下了一尿,四蹄點地,拚命奔逃……

我身在懸在半空,我在向下墜落,噢!剛才跑的太快,估計衝下懸崖,但是我顧不上害怕,我用手摸摸我的臉——是人臉,謝天謝地……

身上一冷我落進冰冷的水裏。

噗通,我從石頭上滾了下來。天空中銀光閃閃,黑雲在閃電的照耀下顯出令人恐怖的形態和色彩來。

看樣子要發暴雨了!我帶著黑啤走回窯洞,令人安慰的是,它畢竟沒有學著我的樣子,我從倒映著窯洞的影子上看見它是用四條腿走路而我是用兩條腿走路。直到此時我才確信剛才是在夢中。

咚——哢——嚓,好響的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