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酒摧夢
吃過了午飯,姑爺打了些土酒,土酒就是用土法釀製的白酒,酒的味道淡,但是後勁足,初次喝的人往往把握不住量,極易喝高。本來我是不喝酒的,一來姑爺的盛情難卻,二來少有拜訪,故此姑爺說,來喝點的時候並沒有推辭。我對酒沒有概念,隻是平日裏的酒總是苦辣味,而土酒入喉的時候是一種冰冷的感覺,喝下去一會兒才如同圍裹著的那層冰才消釋緩緩了散出一些酒所特有的溫熱來。我將酒量發揮到了極致才勉強喝了三兩,等喝到三兩的時候,我感覺有些上頭,於是就到堂屋邊的偏房歇息了。躺在偏房的炕上,身子一觸及到土炕上鋪展的褥子,感覺異常的柔軟和冰冷,如同土炕似乎連著冰室,那個感覺就如同渴極的時候吃一牙西瓜,餓極的時候吃一個饅頭。舒爽的感覺讓我慢慢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就隻有感覺到腦袋,我騙著頭透過半掩的木門,看見堂屋供桌上的一所小木屋。那是一個雙開門的房子,還開著兩扇窗子,房子的修飾不算考究,除了刀刻並沒有做漆,木料還是原來的樣子,能看的出來是洋槐樹下的料。我正在專心研究木質和房屋的造型,心裏在想這麼個物件是幹什麼用的呢?是不是用來放錢或者什麼貴重物品的吧!這時忽然嘩啦一聲門滑子一轉動,門開了,門內的情景從我在的方向看過去,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我集中精力仔細想透過光線看的真切些,突然黑暗的門內閃出一道白光就什麼也不知道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天色還尚早,仍然在一所院落中,隻是卻不似姑爺家的院落,空落落的院落中沒有人,也聽不見人在說話。這是什麼地方?這是我首先要搞清楚的。院子的中間是石子鋪成的,是個圓形,有兩個水缸,看整個形質似乎是刻意規劃構造出來的太極的形勢,因為水缸所處的位置,正是陰魚眼和陽魚眼的位置。穿過院子上接台階的路,是S形的曲線,一端連著大門一端連著台階,看上去是曲線走起來確實直的。從院門處走到台階處一共是四十九步。走完著院中的四十九步便上了台階,台階是由當地農村做柱定石石頭平鑿而成的,長方形寬不足兩米,厚有一尺,一共七級。最後一截台階在中間的位置刻著太極圖案,陽魚眼和陰魚眼分別放置著兩塊石頭,一塊形如白玉,一塊形如黑玉,這一黑一白一對比,就顯得中間的S型曲線在不斷的變化運動,看的久一點就會讓人心悸。
走過最後的台階,一所房子便橫亙在眼前,對於這麼一所紅牆青瓦的房子,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似乎確實在什麼地方見過,這種對滑門,兩扇窗的房子一定在哪裏見過……
那院中的S型曲線似乎和眼前的有些不同,我在腦海中不斷回想院中走過時的情形,但是又不能很確定,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就想搞清楚這些。估計這也是出於職業的敏感吧!不過不論什麼原因還是搞清楚了的好。我吃不準自己的記憶,我隻有下意識的回頭看看,在這個高度看下去,院中的一切因該顯露無益。當我回頭的時候卻發現那兩隻水缸不見了。這一切都如同幻覺一般,水缸就悄無聲息的消失了,噢!不光是水缸,柴棚的大門也消失了,還有院落中的太極圖案都消失了!我不知道在我上台階的時候院子中發生了什麼,但是看情形這一切似乎都是不利的。眼前的消失並沒有靜止,一切都朦朧起來,再遠處就是黑暗。如同此刻我置身在巨大的黑洞,所有的一切都被吸附著消失在黑暗中,安靜的沒有一絲聲響,這種安靜到是讓人感到恐懼,不過現在我也顧不了那些了,現在的首要問題是我怎麼離開這裏。我已經開始對這種靜止感到恐懼,當我在木門前坐了越有一個時辰之後,我開始意識到,現在的這種情況確實有問題,因為在這近一個時辰,不短的時間裏,我沒有發現天上的雲彩出現過什麼變化,太陽的角度也沒有任何的改變。這種感覺是從我走上台階之後才有的。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在台階上時間是靜止的,我似乎被困在特定的時間裏,隻有自己能意識到一切的存在,但是這種自我存在,在沒有任何參照的時候,能感覺到的不光是令人恐懼的寂寞,還有無助。在這種環境中不知道待了有多久,所有的恐懼都被來自身心的精疲力竭所取代的時候,我睡了過去也可能是暈了過去。
我一直認為我不是傻子,但是所有人在我挨過一槍,醒來後,認為我是傻子,至少是半個傻子。據嘉祥活佛的判斷,打槍的人在火藥裏添加了一些使人產生幻覺的藥物,並且在子彈和槍上差人做過法,因此我中了槍之後會表現出一些呆傻的行為。但是他又給人說,要使雲恢複還是有辦法的,要服用藥物並且要作法化解由子彈傳遞到我身上和靈魂裏的法術;雖然辦法是有的,但是實施起來又有困難。嘉祥活佛說,要找到槍手並且找到配置的迷藥是什麼類型,再者就是要取出留在我身體裏的子彈。央金曾多次問過嘉祥活佛,嘉祥活佛起了卦,從卦象來看似乎沒有別的什麼辦法,佛爺的意思說,這個辦法是有驚無險的。
深入的排查在代森頭人的帶領下開始。這個村子散居在鄰近的幾座山之間,大約有一百多戶人,每戶人家至少有兩到三支獵槍。排查是挨家挨戶進行的,事先代森頭人發出禁令:這幾日靜止人們出行,外出狩獵也不可以,為了防止槍手是外來人員的可能或者是阻止槍手望風而逃,在出進村子的主要路口都設置了崗哨。
人們在代森頭人的帶領下,從嘉祥活佛處領了佛旨,日子和走行的路線都是由佛爺指定的。排查從對麵的山坡底進行。代森頭人在一群家奴的擁護下,走入那戶農民家中。那家的男主人帶著家人,手裏持著洗拭一新的銀質酒具,灌滿了事先溫熱的酒水,滿麵笑容的早就迎在門口,就等著代森頭人的排查隊伍。他的心裏倒不是認為是迎接排查的,而是專門要接待代森頭人的。代森頭人笑著拍了拍男主人的肩膀對隨從說:“多傑還是信得過的,他是一個好人。”遂即轉過頭對多傑說:“但是你這裏是第一家還是按規矩查一下好,至少可以證明你的清白。”多傑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憨厚的笑了笑說:“代森頭人過獎了,我是個農民,雖然主要是種地,但是屋裏也有兩把獵槍,農閑的時候也山上打獵。這個排查就是要找我藏在我們中間的壞人,這是個好事,我們這麼一個村子不需要這種心狠手辣的人。代森頭人,槍和彈藥我都放在桌子上,喝了這壺酒去查看吧!”
代森頭人喝過了一杯酒,在多傑的引導下走過院子,走進了一所木質的屋子。那是一所鬆木造的房子,看樣子修成的年代還不是很久,證明多傑的確是個忠厚實幹的人。你要知道在藏區修建一所房子有多麼的困難,至少要窮極三代人的力量,光是修蓋房子時的糧食就要籌備三四年。
多傑的槍是那種藏區常見的叉子槍,是毛瑟槍的一種,需要自填火藥,沒有撞針,開火時需要點引線。那是一種極為古舊的槍械,在我看來最主要的威脅倒是那接在槍頭出的鋼質彎叉,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打獵的。
多傑的槍和彈藥就齊整的擺在桌子上,顯得很不起眼,為了謹慎起見,代森頭人還是仔細驗看了一下槍支,遂即隨從們牽出一條碩大的棕褐色立毛獒犬,仔細在槍械上嗅來嗅去,過了大約一刻鍾,獒犬從桌子上放下前腿,若無其事的走出房子。看樣子多傑的確是個信得過的人,他沒有一丁點嫌疑。
排查的人,一個上午才走過了十三戶人家。按照這個進度要將整個村子排查完至少要五天的時間,越是靠後的人家就要越等的長久,也就嫌疑越大,情緒也就不那麼安定了。代森頭人想不能再這麼辦了,至少要加快一倍的進度,最多用三天的時間,不得已隻有進行夜查。
當對麵山梁上傳來的之字形的火光的時候,普草已經將三杆獵槍擦拭一新。普草是個很愛槍的人,他如果不是太過於心胸狹隘一定是個英雄。他的健壯的身軀就如同英雄的身軀,至少有一米八高個子,渾身疙疙瘩瘩的充滿肌肉,站立起來就如同一頭棕熊。他成人的時候曾經用叉子槍打到過一隻母熊。火光已經越來越近了,樓下吊腳鍋裏翻騰的麋鹿肉估計也要熟了,那是大前天打來的鹿肉,這兩天因為有禁令沒有出獵,要不鹿肉早已熟透了。普草自打代森頭人搬出禁令來已經有兩天沒有下樓,經管早上沒有吃早飯他還是感覺不到餓。他的內心很空洞,不知道為什麼手心裏會在這麼一個寒冷的季節的裏起汗,隻有手裏握著鋼質槍筒的時候,才會好一些。他從葫蘆中撚出一些煙絲,木呆呆的將煙絲裝進煙鬥按實,點燃,沒有任何表情的嘬著白玉煙嘴,那是他祖父曾經用過的。開始有濃烈的煙氣從他的口鼻中冒出,那煙如同從他混亂的思緒中飄出的,使得他的眼前開始看不清楚。至少一層白色的幕布遮住了對麵山上,之字形的火光。頭腦中的一切都隨著煙氣被排了出來,一幕幕在眼前白色的幕布上流動著:最先是半隱半顯的血,而後是央金的笑容,然後是子彈從血中衝出穿透央金的笑容,徑直射上自己的腦門,腦袋突然翁的一聲,感覺自己被撐爆了。普草終於忍不住咳嗽了幾聲,遂即有帶動著幹嘔了一陣,他的鐵青的麵上有了一絲絳紅,顯得他的血紅的眼睛暗淡了些。普草容甲村大英雄巴旺占堆的孫子,怎麼會落到如此田地,如果逃跑了就會辱沒先人,如果不走最遲不過今晚就會被排查的人確認為殺人凶手,就會在一個適合行刑的日子被綁上行刑柱被行刑人一刀一刀剮成骨架,那滋味一定不好受,就是親人們看到也……
一旦不想死就會出來一些積極活下去的想法。普草想起曾經在莽蒼的森林中救過一位南藏出逃的僧人,那是一位崇尚苯教的僧人,因為用了歹毒的法術詛咒了郎木寺的主持,而招來殺身之禍,那僧人受了苯教之神的感召,一路向東南方向,沿著白龍江河穀逃遁,最後在容甲村附近的森林裏迷了路,要不是自己救了他,估計早死在林子裏了。僧人為了答謝普草的救命之恩,便將自己認為最厲害的法門傳了一些。普草正是在那個時候學會了在火藥中添加使獵物致幻的藥物,正因為這樣才總能打到獵物,這個藥方隻有他自己知道,別人他是不會說的。並且學會了其它的邪術,比如對槍彈施法。如今我成了傻子原因就是他對槍彈施了法。他在打算結果我的時候對槍彈施了法術目的就是:就算我死不了也會成為傻子,至少對他不會有什麼威脅。但是天無絕人之路,上蒼在折磨我的同時卻不打算讓我死去,我又一次活了過來,雖然我暫時是個傻子,但是我想我是個傻子的狀態不會太長久,因為我發現命運開始向著我的方向運動,並且我覺得在處於危險的時候做一個傻子沒有什麼不好,要傻就讓他傻著吧!
普草對逃難僧的了解太少,也不知道他現在逃到了什麼地方,現在想起他來的目的無非是有一些幻想,幻想著再一次遇到那個苯教的僧人,再學些邪術,來對付我,對付那些在他和央金的事上和他作對的人。但是幻想終歸是幻想,當普草想到這些對解決眼前的事情沒有一絲作用的時候,他終於想到了一個女人——德吉拉姆。德吉拉姆是最鄰近村落裏,才旦輪珠寡婦的女兒,他們是在一年一度的采花節認識的。普草參加采花節主要是央金參加的緣故。采花節的時候央金和普草便成了焦點,都收到了不少的花朵。在普草收到的花中,其中最大的,最美的就是德吉拉姆送來的,那是那一屆采花節中最大的一個花環,是德吉拉姆和幾個侍女化了至少兩天時間才完成的,為了不使先前采的花蔫掉,德吉拉姆居然讓侍女們不論白天黑夜的往花上澆水。普草在收到這麼一份禮物的時候的確也興奮了不少時候,興奮是給被人看的,至少要別人知道他是一個幸福的人,其實在他眼裏,在他心裏這所有的一切都不及央金送來的一根草,但是整個采花節過去了,央金卻連一根草也沒送給他。現在在這麼一個時候他去投奔德吉拉姆的母親,對方是否能收留自己,也不知道能有幾成把握,但是總比在這裏等死強。至少德吉拉姆是癡愛過自己的,在這個節骨眼上,也隻能這樣了,是死是活就看這次是否能得到德吉拉姆母女的庇護……
事不宜遲,多想無益,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普草將門在裏麵滑死用櫃子頂住,找出一根韁繩一頭係住窗欞,一頭垂下雪地,背起三支槍,迅速的沿著繩索平穩的降到雪地上,頓了頓辨明了噶共的位置,隱著大雪消失在屋後的森林之中……
我看見雪地裏泛起的白光,是那麼的巨大,巨大的吞噬了一切,一個幽靈消失在雪地深處,天地間此刻已經沒有了什麼區別,隻是一片白光,遂即兩扇門扇哐啷一聲關緊,一切便消失了。
口渴再次從身體的各部分以似曾相識的感覺襲來,我睜開眼睛,那木質房子依然在供桌上未曾有任何改變。這使我略略有些心安,致使夢中的一切開始蕩然無存起來,如同所有的一切並沒有在夢中出現過一般。現在沒有了夢中讓人困惑、恐怖的感覺,隻有來自身體裏的酣暢淋漓的口渴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幸福。於是我心懷感激的喝著涼茶,那是很叫人感覺深刻的淡淡的苦澀,能安穩靈魂的味道,那種苦澀穿過我的腸胃的時候我再一次真切的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我低聲問了問王海,現在幾點了?王海說:“已經到下午六點半了!”我淺淺的點點頭。就在這個空隙,晚飯已經準備停當了。王海終於享受到了夢寐以求的山豬臘肉。對於肉食我並沒有什麼厭惡,隻是沒有太高的胃口,所以隻是頻頻伸箸到對麵的山野菜。那是一種被當地人稱作“木蘭頭”的菜,口感上有一些澀,但是其中清香總是在回甘中讓人感覺到一種寧靜致遠的味道,吃過以後就有超凡脫俗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