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包間,慕筱雨正在唱王菲的《流年》:
“……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
終不能幸免
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
懂事之前情動以後
長不過一天
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哪一年讓一生改變
……”
方少陽不小心看見慕筱雨的眼上晶瑩欲滴,唇邊卻擠出一個微笑。蘇伊洲,有生之年,縱然狹路相逢,你也偏要選擇擦肩而過嗎?算不出的流年,猜不透的你。方少陽喝盡杯中液體,在唇邊呢喃:“蘇伊州,蘇伊州……”
高考那兩天,天氣不是很熱,天一直陰著。按區域劃分,十一中、四中和六中的學生都到實驗中學去考,所以要提前一天住過去。考前的那天下午,偌大的操場上,滿滿當當全是人,考前的緊張氣氛讓這些年輕的身體分外興奮,似乎不發生點什麼就過不下去了似的。
晚餐,所有的學生按各學校的區域在餐廳吃飯。歐陽秋嚼著飯拿勺子捅蘇伊洲:“快看,你們家那位!”蘇伊洲不理她,埋頭吃飯。“他可是老看你,飯都沒怎麼吃,這樣會消化不良的,明天萬一拉個肚子什麼的,那可怎麼考啊?”
歐陽秋一臉惡作劇的壞笑,蘇伊洲忍不住朝她指的方向看過去,方少陽舉著筷子盯著眼前的飯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麼,周子豪瞧見蘇伊洲往這邊看,忙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哪知方少陽魂不守舍的,胳膊隨著他一推,一碗飯從餐桌上滑了出去,全扣在地上。“哎呀——”周子豪怪叫一聲,哪知方少陽竟沒聽見一般,看見飯碗掉在地上,很平靜地撿起來,將菜一點一點收拾到碗裏,端去倒在垃圾桶裏。
“我怎麼覺得方少陽怪怪的?”歐陽秋問,蘇伊洲疑惑地點頭:“我也從沒見過他這樣。”正想著,隻見方少陽把碗放下,舒一口氣,似乎做了一個什麼決定似的,抬頭開始四下張望。蘇伊洲連忙把頭低下,可一番搜索後,方少陽還是發現了故意把頭埋得很低的她,然後大步朝這邊走過來。蘇伊洲受到驚嚇,拿筷子戳戳歐陽秋:“怎麼辦,他過來了!”歐陽秋嗤笑,不以為意,繼續吃自己的飯。
方少陽在蘇伊洲桌前站定,當當當敲了幾下桌子,蘇伊州抬頭不解地看著他:“嗨,好久不見啊。”蘇伊洲自以為露出一個無懈可擊的笑容,方少陽頓時浮現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幾乎是咬牙切地說:“蘇伊洲,你還能笑得更假嗎?我發現你不當反派女一號還真是浪費人才。”蘇伊洲朝看好戲的歐陽秋無奈一笑,哭笑不得,問道:“幹嘛?有事嗎?我看你的飯好像還沒吃完。”方少陽好笑地問:“請問,你是在關心我嗎?”蘇伊洲拿勺子局促地戳著飯:“我就這麼一問。”方少陽了然的樣子,點點頭:“早猜到你會這麼說,但我總是改不了自作多情的毛病。”
隨即坐在蘇伊洲旁邊的空位上,認真地說:“高考結束後,我得去參加一個夏令營,我媽給我報的,沒辦法。可能報誌願之前就見不到你了。”蘇伊洲低著頭悶悶地“嗯”了一聲。方少陽感覺很憋氣,但還是繼續說下去:“你想到要報哪裏了嗎?”蘇伊洲抬頭道:“我怎麼知道考多少分?現在怎麼告訴你?”“你就說個大體方位,哪個城市,到時候咱們報同一所城市的學校,見麵就方便了。”
看著方少陽充滿憧憬的眼睛,蘇伊洲實在不想繼續潑他涼水,略略思索幾秒鍾,問道:“你先說,你想報哪裏?”方少陽遲疑地說:“理科的話,自然是北京最好,但是我想跟你報同一個地方。”蘇伊洲笑道:“那好吧,我也報北京。”方少陽這才滿意地笑起來,嘴角彎上去,露出雪白的牙齒:“還是舍不得我吧?”蘇伊洲沒搭理他,準備和歐陽秋收拾碗筷,方少陽忙攔住她們:“我來,我來,怎麼能讓我媳婦幹活呢!”
趁方少陽去放碗筷的功夫,蘇伊洲拉著歐陽秋趕緊從餐廳逃出來。歐陽秋不解地問:“我說你犯糊塗了吧?你不是想去南方嗎?怎麼,真要跟他去北京?”蘇伊洲苦笑:“我還不了解他?這麼說就是騙他報自己想報的學校罷了,我怎麼會跟他去北京呢?”轉過頭,衝歐陽秋嫣然一笑:“看我是不是特會騙人?”歐陽秋不以為然:“收到通知書的時候看你怎麼收場!我看就方少陽那個火爆脾氣,還不得把你給吃了。”“那就是以後的事了,到時候,天南海北的,忘記一個人既需要時間,也需要距離。”歐陽秋聞言,望著天空出神,心思飛到了很遠的地方……
這年的高考題目除了數學,都還算是難易適中,數學真的是太難了,平時一百五十分的題,那些考一百三四十的同學有的隻考到一百來分或者八九十分,數學的優勢蕩然無存。而蘇伊洲的數學偏科恰好讓她沾了光——因為根本就幾乎不會做題,所以也分不出難易來,還是照老規矩來,人家考滿分的時候她考六七十,人家考八九十,她還是考六七十,這次數學,蘇伊洲考了七十六,語文外語什麼的都還不錯,所以總分在班裏排到了第七名。
分數一公布,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瞎貓碰上死耗子這種事居然會在自己身上上演。分數線出來,一批差幾分,本科二批綽綽有餘。歐陽秋大歎蘇伊洲是傻人有傻福,她們宿舍那位半夜躲到廁所背政治的同學居然才考了三百多分,專科一批都走不了。
二批報誌願那天,蘇伊洲在第一誌願填上了南方的S大,不服從調劑。歐陽秋考得不錯,一批的誌願已然報完,她的爸爸是醫生,她報了雲南醫學院,子承父業。晚上,方少陽將電話打到家裏來,不知道他正在哪裏夏令營,隻聽見背景似乎有海浪的聲音:“蘇伊洲,你報了嗎?報的是北京嗎?”
蘇伊洲點點頭,“嗯”了一聲。聽得出方少陽很高興地歡呼一聲,隨即對蘇伊洲說:“這下好了,萬裏長征終於邁出艱難的第一步。嘿嘿,我可告訴你,你也是有主的人了,在大學裏不許和別的男生談戀愛,聽見沒有?”蘇伊洲不語,無奈方少陽不掛電話,一直催問她:“快點表個態吧,要不然我不停給你打!”蘇伊洲笑道:“有你這個帥哥在身邊,還找別人幹嘛?”
掛斷電話,方少陽興奮的聲音似乎還縈繞在耳畔,蘇伊洲看著話筒發了會呆,默默說道,對不起,我又把你給騙了。
在家等通知書那幾天,蘇伊洲接到一個快遞,是從省城發出的,拆開一看,裏麵有一本存折,還有一張存款單。信紙上了了幾行字:
伊洲,原諒我,我一直很矛盾,不知道究竟想做什麼。這些是我拿的,本來是為了姐姐,但現在也不需要了。把它們還給你。就要上大學了,保重!
周子墨,你終究還是心太軟。
蘇伊洲細細一看,存款單上有六萬多點,存折上將近二十萬,蘇伊洲當下找出轉讓酒店後存錢的單子,四萬多點,加一塊有三十萬的樣子。蘇伊洲將它們緊緊貼在胸前,心裏感覺踏實多了。
開學時間還沒到,蘇伊洲就早早收拾行李,歐陽秋陪她到商場買了一隻拉杆箱,蘇伊洲的東西不多,就幾件衣服和日用品。在收拾書桌時,從一本筆記本裏掉出一張紙,歐陽秋撿起來一看,馬上發現西洋景似的大叫:“哇塞,不會吧?這不會是周子墨的傑作吧?”隨即指著那張紙的右下角笑道:“子墨,7月6日晚,嗯,嗯,有點意思,哈哈……”
蘇伊洲奪過來又把它夾到那本筆記裏:“我可從沒當過他的模特,不知道他怎麼畫的,我隻是覺得挺好看的才收起來的。”“嘖嘖,”歐陽秋嬉笑道:“方少陽看見不知道會不會去殺了周子墨。”蘇伊洲擺擺手:“從今以後,天各一方,後會無期,恐怕永遠見不到了。”
臨開學還有兩個星期,蘇伊洲就買好了火車票,準備提前去學校,她有自己的想法,雖然手裏有三十萬,但是四年大學下來得花一些,而且畢業後不知工作好不好找,這錢是死的,又不會變多,還得靠自己去掙,她現在是孤家寡人,不像別的同學,退無可退時,至少可以回家賴在父母身邊,她是完完全全靠自己的。一想到這裏,心裏就一片茫然,忐忑不安,過了今天沒明天的樣子。所以,還是提前去熟悉一下環境,順便找份兼職做,等開了學大家都報到了,工作就不好找了。
出發那天,都立了秋,又下過幾場小雨,天氣漸涼了。月台上人不多,蘇伊洲拉著行李箱安靜地站著等火車。天空以無與倫比的藍一路蔓延出去,陽光明媚,但不刺眼,月台邊上的楊樹隨風刷啦刷啦地呼嘯,有幾片葉子乘著風飄落到蘇伊洲的腳下,蘇伊洲長舒一口氣,望著漸行漸近的火車,在心裏默默說道:再見,昨天,再見!
踏上火車,座位正好靠窗,將行李塞在頭頂上方,剛坐下,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一路傳來:“蘇伊洲——蘇伊洲!你給我出來!蘇伊洲!你這個騙子……”蘇伊洲心裏一驚,微微側頭,從窗口看見邊跑邊往各個窗口張望的方少陽,他滿頭大汗,眼睛裏滿是焦急、憤怒和絕望,蘇伊洲不忍心再看,也不願意讓他看見自己,正欲起身換個靠裏的座位,哪知旁邊一屁股坐下一個人,並且拍著自己肩膀驚喜地叫到:“蘇伊洲,你也這麼早去學校嗎?”
是姚思遠,初中時的好朋友,上了高中後,姚思遠念理科,因為不在同一層樓上,時間又緊張,所以都不常見麵了。蘇伊洲心下高興,笑道:“那天我聽說咱倆報的是同一所學校,沒想到竟然同一天走,真好,可以作伴了。”姚思遠正待說話,卻欲言又止,指指窗外,示意蘇伊洲去看。
方少陽鐵青著臉杵在外麵,臉上的汗也沒擦,就這樣一動不動地惡狠狠地瞪著蘇伊洲。蘇伊洲心虛,在他無聲的質問下,不敢看他的眼睛,結結巴巴地解釋:“你別生氣,我是為你好,真的……”“你給我閉嘴!”話還沒說完,就被方少陽憤怒的聲音壓過去:“你當時是怎麼跟我說的?我那麼相信你,你卻耍我!你覺著這樣很好玩嗎?你就是一個謊話精!騙子!你把我所有的東西都騙去了,末了,還不要,隨手一丟,你到底有沒有心啊……”
方少陽像個孩子一樣沒風度地邊罵邊流淚,滿火車的人都在探頭張望,蘇伊洲手足無措地勸他:“別哭了,別這樣,求你了……”火車的汽笛聲恰到好處地拉響,“嗚——”蘇伊洲看著徒勞地站在月台上絕望的方少陽,大聲喊:“方少陽——忘了我吧——對不起——”
她沒看到,在她轉過頭的瞬間,月台上的少年難受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那天,他覺得從來不在人前流淚的自己哭幹了所有的淚,看著心裏的人兒漸漸消失,撕心裂肺的痛,這才知道,這就叫撕心裂肺……
一路上,看著窗外的風景刷刷地後退,蘇伊洲一動不動地呆坐著,連原本興奮的姚思遠也感覺到她的異樣,不再和她說話。方少陽罵得對,自己就是個騙子,無論這謊言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蘇伊洲塞上耳機,隨身聽裏翻來覆去地播著達達樂隊的歌,流浪的感覺,很適合現在的心情。也許一段時間後就會好的吧,也許是一個月,半年或者是一年,在強大的時間麵前,誰還能永遠記得誰?人們不過是生命中的過客,就像流浪在風中的種子,這種感覺太荒涼了,荒涼得承受不起任何誓言和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