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普頓任由雨水像泄閘的洪水般衝刷自己,他第一次發現了來自世界深處的寧靜。“原來寧靜不是沒有聲音,而是隻有最純粹的聲音。”雷電在頭頂炸裂,雨點敲打著帆布,野風呼呼地躥過玉米地,這些都成為漢普頓耳中妙不可言的音樂。

當大雨停息,漢普頓自問:為什麼這麼久以來,從未真正傾聽過?“那是改變我一生的時刻。從那一刻開始,我決定成為一個真正的傾聽者、一個記錄大自然聲音的人。”

當時,自然錄音師這個職業還不存在,他隻能憑著本能獨自往前走。一抵達威斯康星大學,他就到音響設備店去買麥克風和錄音機。店主問他,“你要什麼型號?”他頓時傻了眼,他以為所有的麥克風和錄音機都是一個型號。

漢普頓在音響店上了第一課。他把駕照押給店主,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買回自己的第一套錄音設備。幾個月後,漢普頓試圖向銀行貸款,開始自己的事業,但銀行職員將他嘲笑了一番。他意識到,自己擁有的惟一資源是兩條腿,於是毅然退學,在西雅圖找了一份快遞工作,騎著自行車遞送包裹。每送一份賺1美元,一幹就是9年。這是一份讓人沮喪的工作,但漢普頓有了收入,一點點積下存款。他隨身帶著錄音機,沒有活兒的時候,就在街邊逮著什麼錄什麼。

他還記得第一份讓自己滿意的錄音作品。那天,他正在西雅圖市中心一家名叫Baby-Os的酒吧門前休息,一群朋克樂手走過來開始表演。華麗迷醉的朋克樂風與嘈雜匆忙的車流聲、人聲、腳步聲混雜在一起,形成某種難以言說的音響世界,漢普頓深深陶醉了。

在街頭錄了3年後,漢普頓聽得越多,聽見的就越多。不斷使用錄音設備讓他的耳朵越來越敏感,“因為錄音機是沒有選擇的,它平等地傾聽所有聲音、呈現所有聲音,最終我把自己的耳朵訓練成了一台錄音機。”漢普頓終於成為一個專業錄音師,可以從最紛繁複雜的聲音中辨認出最細微生動的聲音。他利用積蓄走訪國家公園,在大自然中錄下風聲、雨聲和落葉聲。

1992年,憑借為PBS電視台製作的紀錄片《消失的黎明大合唱》(Vanishing Dawn Chorus),漢普頓獲得了艾美獎聲音暨音響類個人成就獎。領獎台上,他講了這樣一段話:“你覺得自己可以聽見多遠處的聲音?生活在城市裏的人,可能會說2公裏,這是他們能想象的最遠距離。鄉村的人一般可以聽見6到8公裏外的聲音。而當我身在寧靜的大自然中時,我能聽見32公裏以外的聲音。哪怕我離最接近的人類夥伴超過20英裏,但我並不寂寞,反而感到愉悅與靜謐的狂喜。”

你能聽多遠

“看大自然的花草樹木如何在寂靜中生長;看日月星辰如何在寂靜中移動……我們需要寂靜,以碰觸靈魂。”這是1979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特蕾莎修女的一句感悟。如今,寂靜成了全世界的稀缺品。

漢普頓形容說:“安靜地方的滅絕速度,遠比物種的滅絕速度來得快。”1984年,他剛開始錄製自然之聲時,光是在華盛頓州,就曾找到21個無噪音間隔期在15分鍾以上的地方。到2007年,僅剩3個還在他的名單上,其中兩個是由於默默無聞而受到保護,另外一個則是奧林匹克國家公園內的霍河雨林。又8年過去,美國已很難找到連續15分鍾以上的寂靜了。

漢普頓說他最喜歡問別人的一個問題是:你能聽多遠?為了拓展寂靜的空間,多年來,他沒少跟政府和企業周旋。有關保護國家公園自然靜謐的相關法律,在美國已累積了漫長的曆史。從1964年的《荒野法》,到2000年的《國家空中觀光管理法》以及美國國家公園管理處啟動的“自然聲響計劃”,無一不在確認“靜謐也是一種國家資源”,但相關的保護進展緩慢。

美國國家公園管理局和聯邦航空總署是漢普頓造訪最多的兩個機構。他曾交給後者一幅橫越美國時繪製的“聲音心電圖”。在這張圖上,超過80分貝的地區如同聳立的尖刺,而密密麻麻的航線下的美國大陸就像大麻袋。令他嗟歎的是,不少人對他所做之事表示理解,甚至明確表示“我站在你這一邊”,可一旦論及行動,卻困難重重。

在宣揚自己的理念時,漢普頓曾經不止一次強調,寂靜對人類以外的物種,特別是野生動物格外重要。“有些脊椎動物雖然目盲,但它們能聽。若其發送和接收信號出了問題,結果是致命的。”漢普頓說,許多物種在共同進化過程中,開發出不同頻率的音調,以便溝通。但交通噪音使野生動物的溝通變得困難,除非噪音消退,不然它們隻好進化出新的聲音。而這就是眼下正在發生的事情。

“一個有關噪音對野生動物影響的研究發現,噪音減少了一些物種的生存率。因為高速公路的噪音,鳴禽被迫調高了用於溝通的音調;在加拿大,天然氣管道的噪音使灶鳥交配成功率降低了30%……夏威夷座頭鯨曾被美國海軍的聲呐驅離,但自海軍停止聲呐演習後,座頭鯨恢複到原來的數量。”漢普頓曾如數家珍般地向《太陽月刊》記者介紹噪音的危害。

雖然收效甚微,但漢普頓不曾停止步伐。某種程度上,他接過的是150多年前美國土著印第安人未竟的事業。1855年,在大多數城市聲音都還不存在的年代,蘇瓜密施印第安族的酋長希爾斯曾為印第安部落土地購買案致信美國總統富蘭克林·皮爾斯。

信中,希爾斯為保衛身處的寂靜而抗爭:“如果在夜晚聽不到三聲夜鶯優美的叫聲或青蛙在池畔的爭吵,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印第安人喜歡風輕輕吹過湖麵的聲音,還有風本身被午後的雨水洗過或吹過鬆林的味道。對印第安人而言,這樣的空氣是珍貴的,因為這是萬物—野獸、樹與人—共享的氣息。”

希爾斯的信函給了漢普頓很大的啟示,讓他更加堅定去做一名荒野的捍衛者。他深信,寂靜滋養人類的本質,讓人明白自己是誰。等人的心靈變得更樂於接納事物,耳朵變得更加敏銳後,不隻會更善於聆聽大自然的聲音,也更容易傾聽彼此的心聲。

“有研究發現,喧囂地區的人們相對不情願互相幫助。”漢普頓說,他從身處自然靜謐之地獲得的最大體會之一,即人們能夠從愛上某地開始,然後愛上萬物。就地球的健康而言,這至關重要。

漢普頓在他守護寂靜的漫長征途中並非孤身一人。他接受過林白基金會、美國國家藝術基金會的資助;除了基金會,他們還成立了自己的組織,定期召開年度會議。令他欣慰的是,加拿大西蒙弗雷澤大學建立了聲音生態學研究所,隨之而來的是世界聲音生態學論壇。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自然聲境的變化。

漢普頓對寂靜的未來有一種絕對的樂觀。“沒錯,世界上的問題非常嚴峻,很多問題是積累上千年造成的。但隻有在我們這個時代,人類開始認識到環境保護的重要,並為之做出努力。隻要清潔能源能夠取代先有的汙染源,我相信大自然一定會重返寂靜。”漢普頓認為,“一平方英寸的寂靜”最大價值就在於:“它非常簡單,在特定的地點沒有人為噪音。石頭靜靜地待在那裏,寂靜一圈圈從石頭開始向外擴散。”

他對多年前參觀美國內政部博物館時看到的一句話印象深刻。那是一個張貼在牆上的廣告牌,上麵寫著人們為什麼要保護瀕臨滅絕的物種,答案的結尾,一名小孩補充了一個理由:“因為我們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