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普頓把這趟旅程稱為“朝聖之行”。這片巨大的原始雨林最終向他呈現出變幻無窮、無與倫比的樂章。對漢普頓來說,在這樣的森林裏找到合適的地點安置錄音機沒有難度,任何位置都是完美的。但即使這樣一個地方,也依然存在噪音汙染。“每天有8到10架飛機從我頭頂飛過。”漢普頓回憶,“我在6大洲都錄過音,沒有一處能完全免遭現代人類聲音的幹擾。”
相對遙遠的亞馬孫叢林而言,位於奧林匹克國家公園裏的裏亞爾托海灘,是漢普頓最易抵達的心儀之地—他已經造訪了數百次。在這片碎石密布、枯木橫陳的荒涼地帶,漢普頓聽過一年四季輪轉的聲音,聽過白天和黑夜交替的聲音,也聽過台風和暴雨肆虐的聲音。2000年,他甚至把家搬到華盛頓州鄰近國家公園的Joyce,一個他稱作“傾聽者的Yosemite”的地方(Yosemite是美國西部最美麗、參觀人數最多的國家公園之一),隻為離他耳中的天籟之音更近一點。
他告訴我:“你知道嗎,我熱愛大自然中的所有聲音,但如果有人用槍指著我的腦袋,讓我在10秒鍾內選擇一個最愛的聲音,那我會說‘自然界最大的小提琴’。”
漢普頓口中的小提琴,指的是橫臥在裏亞爾托海灘上的漂浮木。它們從附近的海上和河流漂流而來,多為紅木杉、道格拉斯冷杉、加州鐵杉和阿拉斯加雲杉,粗的直徑超過2米,長的達100米。其中阿拉斯加雲杉質地細密柔軟,富有彈性,是製作頂級吉他、小提琴和斯坦威鋼琴響板的首選木料。而被夜風驅趕上沙灘的海浪,就像撥動琴弦的無數根手指。
錄音時,漢普頓喜歡將設備放置於阿拉斯加雲杉根部的巨大孔洞中。被海水反複淘洗、大到人能走進去的黑暗孔洞被他稱為“木之耳”。晚風、海浪、沙鳴、林音,從各個角度傾瀉進來,在扭曲的空間裏相互碰撞、共鳴、震顫,時而高亢如裂帛,時而輕微似詠歎。
“當我進入海灘的漂浮木中,我會忘記時間。我不再用語言進行思考,而用一種全新的方式體會世界。是心靈,而不是頭腦,主宰了我。我錄過700根漂浮木,每一根都是獨一無二、美妙絕倫的。”漢普頓說。
不僅僅是漂浮木或淘洗沙灘的海浪,對漢普頓來說,每條河流溪流都有自己獨特的吟唱。在他耳朵裏,那些躺在溪流裏的石頭,高高低低縱橫排列並非完全隨機,“而像樂譜一般”。最大的石頭發出強勁的中音,較小的石頭半埋在河床裏,發出尖銳的高音。有時,他甚至會悄悄移動石頭,改變溪流的樂章,然後去聆聽旋律的變化。
耳疾
這個以捕捉自然界寂靜之音為誌業的人卻兩次遭遇耳疾的困擾。
漢普頓第一次失聰是在2003年。那天清晨,他從睡夢中醒來,看見幾隻小鳥在窗外的枝椏間跳躍。他知道,這應該是鳥兒啼唱的時刻,可他沒有聽見鳥鳴。他問妻子:“你聽見鳥叫了嗎?”妻子回答:“聽見了。”他的腦袋一片空白,再也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自己聾了。
此前的一個晴朗秋夜裏,他曾被遠處傳來的巨響驚醒。“那是一種沉重的咚咚聲,聽起來像是貨船或某種新型超級油輪上的活塞正在劇烈運轉。”擁有多年錄音經驗的漢普頓,估計聲音是從10至15英裏外的胡安德福卡海峽傳來。之後,他的大腦裏開始充斥著一種嚶嚶嗡嗡、扭曲走樣的聲音,越來越難以聽清外人的談話。
他清除了所有耳垢,停止食用所有營養補給品,也不再使用生發水。兩個月後,奇跡出現了,他喪失的聽力突然恢複正常。他聽到了暖爐旁柴火的劈啪聲,以及冰箱傳出的水聲。但沒多久,他的聽力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此後的一年多時間裏,這樣的失而複得、得而複失不斷上演。
直到2005年春,漢普頓的聽力才徹底恢複正常。失聰讓漢普頓頓悟了很多,他開始反思:“在充滿噪音汙染的世界,就算有完美的聽力又有什麼用?”他將盲而複明的自然博物學家約翰·繆爾視為自己的精神導師—繆爾失明後,發誓隻要能恢複視力,便將一生奉獻給“上帝的創造物”,最終,重獲光明的繆爾成了美國人熟知的“國家公園之父”。
聽力康複後,漢普頓決定把多年前構思的靜謐保護計劃付諸現實,隨後曆經3個月在霍河雨林深處覓得了一處安放紅石之地。半年後,他又在旁邊安放了一個“靜謐思緒之罐”,罐子裏裝了一支筆和一些紙,供來訪者留下他們的想法和印象。他曾在罐子裏收到10美元的捐款,還通過紙條上的留言得知,有人曾在這裏向另一半求婚。
這裏是他所能找到的為數不多的幾處“世界上最安靜的角落”之一。他有意以此為據點,抵製現代文明的噪聲,同時擴大自己的寂靜領地。
“我沒有什麼科學依據,這更像是我個人發出的一個信號、一個信念。自然界的寧靜是治療人類噪音汙染的解毒藥,但迄今世界上還沒有一個地方設置專門的寧靜保護區。”漢普頓說他之所以選擇奧林匹克國家公園,是因為這裏擁有多樣化的自然聲境和相當大量的靜謐時刻。在美國的其他國家公園,噪音爭議已成為話題,而奧林匹克國家公園的空中觀光還在初期發展階段,裏麵沒有直接穿越的道路,也沒有通往最高峰的風景路線,若要到未開發的偏遠地區,隻能徒步。
不幸的是,從兩年前開始,漢普頓經曆了第二次聽力喪失。目前,他的右耳已經恢複了80%的聽力,左耳隻恢複了25%,錄音棚裏所有的剪輯工作都必須依賴助手。和第一次失聰時相比,漢普頓樂觀了很多。他笑著表示,哪怕失聰以後,也經常能聽見一些助手聽不見的細微聲音,而且常有其他意想不到的收獲。
“聽見寧靜,保存寧靜,這不是我的什麼偉大發明。這是每個人內心的向往。”他說,“如果我不做這件事,遲早會有人來做。但也許會太遲,這是我最擔心的,這也是我做這件事的原因。”
傾聽
漢普頓曾被媒體加諸多種頭銜,如環保主義者、自然錄音師、聲音生態學家、聲音藝術家等。我問他最喜歡哪一個,他卻回答說:“我是一個傾聽者。”
漢普頓將傾聽作為自己一生的誌業,然後才是錄音、舉辦音樂會、配音等。“我依然在學習如何成為一個更好的傾聽者,尤其當我和孩子們在一起時,總能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新東西。”漢普頓說,“我們都是天生的傾聽者,但當我們變成成年人後,卻學會了怎麼把注意力放在‘重要’的事情或聲音上。那不叫傾聽,而是一種無意識的自我損害。”他認為,真正的傾聽是平等地對待所有聲音。
正是30多年前的一次深夜聆聽經曆,讓他走上了錄音之路。那是1980年秋的一個午夜,27歲的漢普頓獨自駕車前往威斯康星大學攻讀植物病理學博士,途中突然困意來襲,他決定在路邊剛收割過的玉米地裏度過一晚。和衣躺在兩排隻剩短短一茬的殘梗之間,漢普頓體會到了什麼叫萬籟俱寂—隻有蟋蟀在耳邊發出一陣陣脆響。到了下半夜,天邊傳來隱隱約約的雷鳴,但疲勞攫住他,讓他懶得動彈。雷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雨點砸下來,起初零零星星,很快變成瓢潑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