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寂靜
長報道
作者:章琴芬
本刊特約撰稿 / 章琴芬 紅石
美國奧林匹克國家公園的霍河雨林深處,一塊雞蛋大小的紅石正匍匐在一根倒下的、長滿青苔的粗大原木上,靜靜地迎接又一個春天的到來。
這是它遷居此地的第10個年頭,瞬息萬變的雨林氣候可能讓它變得更加圓潤,卻沒有磨損它的質地和顏色。它的主人、62歲的戈登·漢普頓(Gordon Hempton),定期會來看望它。兩年前漢普頓經曆了第二次聽力喪失,盡管目前仍在恢複階段,但他從未放棄多年來養成的習慣。
從霍河遊客中心的停車場出發,除了必備的錄音、監測設備及野營用品,漢普頓通常還會帶上3天的補給,徒步前往密林腹地,邊走邊錄音、考察。通往紅石之路,於他而言,也是朝聖之旅。
每次去看望“寂靜之石”,漢普頓都會仔細監測周圍入侵或可能入侵的噪音。
自2005年4月22日、第36個“世界地球日”當天,漢普頓將奎魯特印第安部落前文化長老戴維用來打磨木雕的紅石安置在這片遠離人類噪音的雪鬆林起,這裏便成了他的聖地。紅石從此有了新的名字—寂靜之石,紅石的領地則受封為“一平方英寸的寂靜”。
10年來,守護紅石“一平方英寸的寂靜”成了漢普頓老年生活的一項重要內容。每次前往紅石,他都會監測周圍入侵或可能入侵的噪音,記錄下時間、分貝、來源,然後聯係相關噪音的製造者,向他們宣講寂靜在這個時代的稀缺品質,並附送一張記錄大自然被噪音入侵前後狀況的CD,懇請他們自我約束。
他成立了“一平方英寸的寂靜”基金會,在奧林匹克國家公園內設置噪音監控器,勸說產生噪音汙染的工廠進行治理或遷移。他甚至橫越美國直抵華盛頓,為“一平方英寸的寂靜”尋求立法。
“有人認為我是癡人說夢,我回答,是夢沒錯,但並非不現實。”漢普頓告訴我,迄今已有10多家企業遷址,3家航空公司改變飛行航線,繞離原始森林區。
他還與自由撰稿人約翰·格羅斯曼合著了名為《一平方英寸的寂靜》的環保圖書,一邊講述自己追尋寂靜的曆程,一邊科普寂靜的美學和價值。去年這本書被引進國內後,被多家媒體和機構評選為年度好書。
序言中,漢普頓引用諾貝爾獎得主暨細菌學家羅伯特·柯赫於1905年發出的警語—“人類終有一天必須極力對抗噪音,如同對抗霍亂與瘟疫一樣”,以此提醒世人:我們比以往更需要愛護大地,而寂靜正是我們與大地交流的重要管道。
書中順便提及了中國“長江女神”白鰭豚的滅絕。白鰭豚是近50年來地球上第一種滅絕的哺乳動物,一般人都認為過度漁撈、興建水壩是罪魁禍首。但漢普頓認為,船運交通的聲音侵害才是元凶,因為海豚運用聲音覓食,常以刺耳的高頻聲音震昏獵物,而船運噪音幹擾了白鰭豚的聲呐係統。
“拯救寂靜不是麻煩的工作,而是一種覺醒的喜悅。當我們聆聽寂靜時,聽到的不是萬物不存在,而是萬物俱存。”漢普頓說,“我無法想象失去靜謐的未來,也不願有這樣的未來。”
保護一平方英寸土地的寧靜,就能減少一千平方英裏內的噪音汙染—這是漢普頓一再宣揚的觀點。某種程度上,他就像被安置在雨林深處的那塊紅色頑石,以方寸之地為堡壘,抵禦噪音—這一現代文明和人類活動副產品的入侵。
夜行
除了守護紅石這一靜謐庇護所,漢普頓另一更重要也更知名的身份是大自然錄音師。30多年來,他的足跡遍及南極洲之外的世界各地,前後錄製了60多盤暢銷CD,在無數聽眾心中創造出一方不染塵囂的寧靜綠地。
讓人們聽到原始的自然之音,是漢普頓抵製現代文明噪音的另一種方式。而純粹的自然之音,在他看來便是寂靜之聲。
“寂靜不是某些聲音的缺失,而是所有聲音的呈現。”他說,“當你處在大自然的寂靜環境中,你不是孤身一人,你可以感覺到這一點。不管是從遠處傳來的鳥鳴,還是樹木草葉的輕微顫動,你都能用本能體會和察覺到。這是一種完滿而和諧的呈現,沒有什麼比這更能讓人體會到生命的真實和寶貴,這是寂靜最大的意義。”
長年野外錄音生活,讓漢普頓成了獨來獨往的夜行動物。正午時分常常多風,會破壞聲音的清晰度;清晨和傍晚相對寧靜,但自然界的色彩豐富,容易使人的注意力集中在視覺上,幹擾對聲音的判斷。隻有夜晚,萬籟俱寂,眼睛在黑暗中失去方向,聽力才變得格外敏銳。
他的錄音地點通常也是在夜晚選定。確定好地方後,他會用白色膠帶做出記號,再在破曉前趕回,戴著頭燈,小心翼翼地安置好設備,之後伏在旁邊靜候黎明的降臨。日出瞬間在他看來是一天中最為完美的錄音時刻。
為了錄出滿意的音效,漢普頓往往需要多次補錄。有一次,為了錄到美國西部野雲雀的叫聲,他在華盛頓州Willapa海灣的一片小樹林裏錄了6個星期。那片樹林長在一座海島上,屬於美國國家野生動物保護區,不允許紮營過夜。漢普頓就露宿在鄰近的國家公園裏,每天淩晨兩點,他摸黑劃一條獨木船上島,騎著山地自行車翻過一座小山,然後把車留在樹林外,步行20分鍾來到事先找好的錄音地點。
“在這6個星期中,我不止一次覺得自己的行為像個傻瓜。但當我終於錄到最完美的那聲鳥鳴時,我不再是傻瓜了,我成了英雄。我等待了這麼久,久到我開始懷疑自己的智商時,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漢普頓說,“所以,自然錄音師最重要的品質是耐心。耐心比智慧更重要。你也許是個急性子的人,但自然會讓你慢下來。”
在漫長的黑暗等待中,一直陪伴漢普頓的是弗裏茨。弗裏茨長得並不可愛,是一個麵無表情的深灰色塑料人頭,眉骨上還分布著年頭已久的墨綠色斑紋。但這台雙耳麥克風諾依曼KU-81i錄音機是漢普頓的愛將,因為它擁有最接近人耳的性能,能夠逼真地錄製和重現各種自然聲。
弗裏茨與漢普頓一起經曆過各種險境。他們曾一起驅趕過鱷魚,一起翻船落入深夜的海水。它曾看著漢普頓因為罹患各種熱帶病而一病數月,也曾看著漢普頓因為想錄製的聲音已經永遠消失而傷心不已。它知道這個男人為了追尋夢想付出的無數艱辛,包括一次外出3個月錄音時,漢普頓的妻子茱莉亞意外摔傷,隻能坐在輪椅上照顧自己和4歲的兒子,一星期後,漢普頓才獲悉這個消息,忍不住在電話另一頭愧疚地哭了出來。
從事自然錄音30餘年的漢普頓,發現在美國找到連續15分鍾以上的寂靜越來越難了。天籟
漢普頓的聲音圖書館收藏了超過3000GB他錄製的聲音,其中有蝴蝶的振翅聲、瀑布的轟鳴、群鳥的鳴囀,也有草原幼狼低柔的咕叫,或者一片漂浮的樹葉發出的細微聲響。
人類發出的原始聲音在他看來也是自然之音的一部分,如嬰兒的呢喃、吸吮乳汁聲,足音,甚至西藏誦經聲、夏威夷鬆弦吉他聲等,因其與自然環境相諧也被漢普頓稱道。但他堅決將機械噪音排除在“自然靜謐”之外。他形容說,這宛如一群聽交響樂的人突然受到真空吸塵器轟鳴聲的幹擾,令人不悅。
亞馬孫叢林被漢普頓認為是他聽過的最美妙的自然界。2012年6月,他受厄瓜多爾亞馬孫叢林土著部落Cofan之邀,為當地的原始森林錄音。到達厄瓜多爾後,他先是乘坐一輛吉普車在安第斯山脈間顛簸了16個小時,接著又坐上一艘電動竹筏在亞馬孫河上漂流了兩天,此後又在光線昏暗和野獸潛伏的森林中徒步了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