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何處是歸程”(2 / 2)

關於王國維,關於魯迅,關於郭嵩燾,實在有太多的話要說,也有太多說不明白的地方。他們自然早已構成民族的精神標高,他們的選擇與踐行,聯係著我們這個生生不息的族群的前世今生,在可以預見的期限內,我們依然繞不過他們,繞不過他們曾經言說的話題,繞不過他們遭遇的困擾和困境。於是,說不清卻不得不說,繼續說,接著說,總是說。

很榮幸,是驚濤、小古、戴利亞他們操持的“華人精英論壇”、“魯迅論壇”、“湘圖講壇”,讓我有了以王國維、魯迅、郭嵩燾為題大放厥詞的機會。尤其不能忘記,那一年,和張作錦前輩、丁學良教授、王紹光教授、嚴曉霖等一起從南嶽到韶關到仁化到花縣到深圳的“華麗”旅行,一路享受每餐每頓由自稱美食家的丁學良先生親自點菜點酒的“高尚”待遇,口齒留香到如今。

與彭燕郊老師同台和以彭燕郊老師為主題的兩次演講,回想起來,特別容易讓自己唏噓感傷。和一個創造性地勞作了畢生的世紀老人,一個精神父親般的長者同台,那是怎樣的幸福和光榮?而時光流轉,造化弄人,轉眼之間你卻不得不用講述曆史的方式向莘莘學子描述曾經如此可親可近的長者和他的勞作,能不感慨係之?

創造性的精神勞動,很少是官家可以安排的,甚至不是理論家可以召喚和規劃的,而隻能成長於足夠個性化的文化水土之中,成長於“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個人選擇中,詩歌,藝術,尤其如此吧。所以,我對曾慶仁兄數十年來在孤僻之地逆時代潮流而動,心無旁騖地打磨《虛度一生》的勇氣和意誌,充滿敬意,即使是一堆精神的唾沫,也是曾慶仁口裏吐出來的,隻能姓曾。

好了,該解釋一下,我為什麼把這些演講歸置在“何處是歸程”題下?

很久以來,我們的生活一直伴隨著宏大的題旨和崇高的使命,一些萬眾一心的目標和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壟斷著我們,讓我們顛顛倒倒,欲仙欲死,結果卻隻得到肉體的輪回——一代一代人的犧牲,無關乎靈魂的超拔。我們總是興衝衝地出發,又一敗塗地返回,辛酸的痛苦的旅程,甚至沒有給我們留下前車之鑒的經驗和智慧,好了傷疤忘了疼,我們至今像希緒福斯一樣折騰在自以為是的遠大前程中,很少看懂深淵一樣的自我,看清眼前和足下的虛實。我們牽掛全世界,但很少反思自己,我們關心別人的罪,很少關心自己的孽,我們害怕空虛,討厭孤獨,向往廣場,崇拜潮流,一不小心便迷失了作為個體的人的初衷,遺忘了自我的立場和標準,並以此不著邊際地自豪和驕傲。

如何真實地擁有自己從肉到靈的生活?如何明心見性,洞徹從我們每一個人心底湧起的黑暗和光明?“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這句按在李白頭上的詞句,有一天突然讓我讀出了類似屈子“路漫漫其修遠兮”的悲壯含義,不同的是,“何處是歸程”似乎還暗示出,路途再遠,人也隻能撲騰在永遠繞不過自身的方寸之地,天下即足下,他鄉是故鄉。因此,我們對於自己以及一切身外之物的渺小與微茫,必須了然於胸,才不至於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才不至於像拋下包袱一樣如釋重負地拋下自己,揚長而去,我們必須懂得“自反”,才可以自期自許。古人雲“知不足,然後可以自反;知困,然後可以自強”、“反身之謂誠”,此之謂歟?

(孟澤:《何處是歸程——現代人與現代詩十講》,湖南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