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陳夔龍能躍升為奕劻之嫡係,泰半功勞還應記在其夫人許氏頭上。前文言及,仁和許氏乃晚清政治大家族,陳夔龍這位愛妻長期耳濡目染,自然默會於心,亦是一朵奇葩。徐氏不僅“讀書知大體,工詩畫,性爽而德淑,治家事鹹井井有條”,更善於出外交際,與京城各大王公貴族之眷屬熟得一塌糊塗,其中便包括慶王府的老福晉。據時人所記,許夫人與老福晉極為“投緣”,索性認其做幹娘,奕劻遂理所當然成為陳夔龍之幹老泰山。與慶王攀上了這種關係,陳官途可謂一路順風,先是出任漕運總督,接著依次巡撫河南、江蘇兩地。1907年,朝廷擢升陳為川督。這本是喜事一樁,然許氏嫌蜀地偏遠,恐水土不服,居然一麵勸陳乘慈禧壽辰之際,進京密見張之洞、袁世凱、那桐、榮慶、鐵良諸人,運作調任之事,一麵親自出馬,於慶王府內頻繁走動。果然,在幹嶽父協調下,趙爾巽以兩湖讓陳,而錫良以四川讓趙爾巽,許氏如願留在中原富庶之地。難怪胡思敬喟歎:“以一女子之愛憎牽動數省督、撫,當時用人之得失蓋可睹矣!”
“頭白徒殷戀闕情”
1909年,陳夔龍接替因“拍照門”下課的端方,出任直督,達到其官途之巔。他萬萬沒料到,自己居然是清代最後一任直督(陳病退後,張鎮芳僅署理十日,清帝便宣布遜位)。
下車伊始,陳即發覺一屁股坐在火山口上。清末地方政治,可謂亂象叢生,積重難返,直隸更是如此。先是財政虧空嚴重。李鴻章主政之時,“存款不下千餘萬金”。然“繼任某製軍(指袁世凱)藉以為練兵之用,不三年,支銷殆盡。複奏準由各省合籌練兵經費,歲約數百萬,竭天下之脂膏,供一己之揮霍,而定藏竭矣。厥後繼任某製軍(指楊士驤),複踵事增華,取攜任便。歲入隻有此數,出則層出不窮”。陳深知“公帑有限,豈能長此濫支”,於是不顧各方情麵,縮減開支,剔除兼差,以改善府庫支絀窘境。繼之各國領事在拜見問題上又橫生枝節。遵循舊製,北洋大臣履新,各國領事應前來拜謁。而前任藩司署理時,“力崇謙抑,先往拜各領事”,領事團遂欲援以為例,欲讓陳夔龍來拜見。陳不以為然,采用逐一攻破之策,從美國、德國領事入手,“其餘各領事,目見團體已散,遂亦相率來見”。
起初陳尚可勉強應付,之後政情之發展,已超出其能力範疇。陳曾自我標榜曰:“所可以自慰者,厥有三端:一不聯絡新學家;二不敷衍留學生;三不延納假名士。”可見其政治傾向極為保守。然清末局勢已至不改革必死的地步,像陳這種官員,敵視新學,拒絕革新,隻會激化矛盾,令問題愈加惡化。麵對天津紳商學生之國會請願運動,陳表麵安撫,私下命軍警強力彈壓;武昌首義後,灤州新軍起事,陳電請內閣,與陸軍部聯手絞殺起義;然革命潮流已不可阻遏,當直隸各界人士紛紛懇請其宣布獨立時,陳深知個人政治生涯已近終點,於是一麵堅稱“勿論新黨舊黨,或官或紳,遇有作亂犯上,擾害地方者,殺無赦。他非所知”,一麵反複上書清廷,以病為由,乞假養屙。
1912年2月3日,陳乞病獲請,遷居德國租界。9日後,清帝遜位,陳夔龍再無望升遷,遂徒歎無可奈何花落去,化身遺民。
由於曆任封疆大吏,陳夔龍宦囊甚豐,故生計頗為饒裕,“聲伎遣意,詩酒怡情,娛老有方,耄而猶健,晚境之佳”,實非窮乏憔悴者所能及也。陳青年時即有寫詩之嗜好,據其《鬆壽堂詩鈔》自序言:“及客丁文誠公幕府,遇王湘綺姻丈於蜀中。每說詩,討論源流,多所啟悟,詩格一變;逮撫三吳,遇俞曲園姻丈於金閶,相與究論漢魏以來諸家之得失,繼以酬唱,詩格又一變。”隱居滬上後,陳積極響應瞿鴻禨之邀,參與組建逸社,終日與一幫海濱遺民吟詩作賦,悠遊自在。汪辟疆先生在《光宣詩壇點將錄》中,將陳比作“地俊星鐵扇子宋清”,評曰:“庸庵詩平澹乏意境,雖喜為之,實不甚工。晚寓滬濱,較前略勝,尚不逮善化相國(即瞿鴻禨)也。”可見陳詩之水平難堪上乘。況且諸位前朝顯宦之所以樂此不疲地定期聚會,輪流坐莊,名為詩酒宴集,消磨餘生,實則窺伺時局,謀求東山再起,頗有“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之意味。譬如陳夔龍雖自稱“閉門卻埽,萬事不關”,然民國時局之風雲變幻,在其詩作中皆曆曆可見。1914年底,樊增祥赴京任職,陳立即作詩揶揄道:
為貧而仕本非貧,車馬喧闐動四鄰。
一德格天工獻頌,萬人如海善藏身。
迷途未識今猶昨,宦夢方濃幻亦真。
太息樓頭雙燕子,重來已是別家春。
1916年6月6日,袁世凱於眾叛親離中憂懼而亡。陳聞之拍手稱快,拈詩一首:
五載殷憂切,今朝一笑堪。
人爭棄劉豫,天不祐朱三。
九廟神靈鑒,千秋穢德慚。
蓬萊春藉榭,即是木棉庵。
次年夏,張勳複辟。陳夔龍喜不自禁,以一首《無題》抒懷:
又見宣光致太平,轉因喜極淚縱橫。
星辰上將紓籌策,車馬東都振旆旌。
井底子陽銷偽號,帳前回絕締新盟。
孤臣臥病滄江晚,頭白徒殷戀闕情。
可惜到頭來隻是一場空歡喜。
由於養生有道,加之上天眷顧,陳夔龍將昔日朋僚故舊一一送走,獨享高壽,直至1948年方才去世,此時距離清朝覆亡已整整過去三十七個春秋。對於一個沉迷仕途、熱衷權力者而言,數十年遠離官場,這是怎樣的一種煎熬?陳在《夢蕉亭雜記》裏,曾道:
自今以往,為元遺山之憂憤歟?為楊鐵崖之曠達歟?抑求為文信國不獲,而姑以仁義兩言留作千秋正氣歟?餘不能自知。今之人亦不我知。後世倘有知我其人乎,則其我知視我之自知,為較真切已。
是憂慮,是憤懣,是曠達,抑或慶幸,或滿腹悔恨,還是五味雜陳?作為後人,筆者自不敢稱知其人也,妄作斷言恐有誅心之論之嫌,難稱得上“真切”。不過,回望清末官場,類似陳夔龍這等人物,當不在少數,機關算盡,終致官運盈而國運虧。想必在他內心,還是悔恨之意多那麼一點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