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運盈而國運盡
思史佚篇
作者:王學斌
有清一代,直隸屏蔽京師,拱衛皇城,形勢較他省為要,體製亦較他省為肅,直隸總督因之堪稱八大疆臣之首。晚清以降,清廷特設北洋大臣,由直督兼之,其地位愈加顯赫。故一旦出任直督要缺,便意味著距離進入中樞、登閣拜相已不遠矣。然曆數清末這幾屆直督,似皆非能孚眾望之選。恰如彼時清流翹楚胡思敬所評,“內地六總督缺愈要者才愈下,品愈汙”,前後兩任直督楊士驤、端方,“皆僉人也”。而繼任者陳夔龍,亦非善類。近來翻檢陳氏《庸庵居士四種》(《庸庵尚書奏議》、《夢蕉亭雜記》、《鬆壽堂詩抄》、《花近樓詩存》),觀其宦途,跡其平生,此末代直督實在是撈足了官運,耗盡了國運。
“飄零書劍老風塵”
陳夔龍,字筱石,一作小石,號庸庵、庸叟、花近樓主,貴州貴陽人。據陳歸納,其一生可分為四個階段:孤苦時代、沉滯時代、憂患時代與衰病時代。所謂孤苦,即指陳夔龍出身貧寒,並無特殊背景。八歲那年,陳父病逝,“龍兄弟三人,迭丁不造,露立煢煢。先母薑太夫人辭甘茹苦,傷亡念存,特延師課讀於家,雖饔飧不給,而饌食必豐”。有人勸三兄弟棄學經商,其母應曰:“一息尚存,不忍使廉吏之子淪於駔儈也!”於是陳母夫人以“紡績得貲,藉供館穀,往往機杼之聲,與餘兄弟誦讀之聲徹於達旦,雖陶稱截發,歐美畫荻,曷以逾焉?”雖生活艱辛,陳夔龍倒也安之若素,日複一日挑燈勤讀,希冀通過科考改變處境。起初陳之文運頗旺,連戰連捷,十九歲便高中舉人。孰料好運卻忽而戛然而止,“南宮累次報罷”,屢屢名落孫山,其人生陷入沉滯時代。
帝製年代,讀書人若想求得榮華富貴,科舉無疑乃正途。陳夔龍雖飽讀詩書,但心思極為靈活,善於聯絡人脈、疏通關係。加之其自身條件突出,“美風儀,能文詞”,是一名儀表堂堂、文采奕奕的美男子,自然深受黔地大戶小姐之青睞。陳遂決定攀援權貴,走裙帶關係上位。功夫不負有心人,二十二歲那年,陳拜見貴州知府周繼煦,周“一見許為大器”,讚賞有加,並將次女許配給陳。陳順理成章入贅周府,成為其乘龍快婿。怎奈何佳期如夢,不及兩年,周夫人便一病嗚呼。而此時長兄夔麟科場折桂,喜登二甲,這讓陳夔龍心中不免既喜又急,他隻得一邊備考,一邊尋覓更大的碼頭停靠。四載後,陳進入川督丁寶楨幕府,為其掌管文書。很快,陳博得丁之賞識,再度入贅,與丁之養女結為連理。誰料丁夫人亦是一支病秧,婚後甫至兩年即亡。而接連喪偶的陳夔龍,似乎並未因此消沉,反倒愈挫愈勇,三十二歲之際,他再度抱得美人歸。這第三任許夫人,來頭更響,其兄是許庚身,曆掌幾部尚書,曾任軍機大臣,可謂當朝一品(仁和許氏乃武林望族,科第傳家,一時鄉裏有“五鳳齊飛入翰林”之譽)。同時連襟廖壽恒官居刑部左侍郎,政途一片光明。陳與之“重重姻婭,交誼彌敦”。由此,陳夔龍終於借助聯姻躋身晚清高官家庭生活當中。他儼然欲把“夫人路線”進行到底。
然而對於個人仕途而言,這“夫人路線”之效並不明顯。眾所周知,丁寶楨在晚清以剛直不阿著名政壇,自不會昧著良心替女婿打通關節、謀取肥缺。而許庚身、廖壽恒身居要職,似也不甘為妹夫的前程走後門、冒風險。於是乎,陳氏沉滯時代的另一窘境便是“埋首郎潛又十餘載”。1886年,而立之年的陳夔龍終獲科名,但以一字之誤,竟置三甲,以主事用,簽分兵部。按“京師習慣,以吏、戶二部為優選,刑部雖瘠,補缺尚易,工部亦有大婚、陵工保案,以冀捷獲,惟禮、兵二部為最苦。禮部尚無他途雜進,依然書生本色,最次莫如兵部員司,以常年測之,非二十年不能補缺”。一同中式的貴州老鄉趙以炯、李端榘等,均入翰苑,平台高,聲譽佳,職責輕,補缺速,這著實令陳夔龍情何以堪!
“一生知己兩文忠”
在兵部一待便是十個春秋。陳主事終盼到了否極泰來之日。
甲午之後,久蜇西安數年的榮祿,在恭親王力薦下,重回中樞,出掌兵部。而恰值同時,連襟廖壽恒接替故去的許庚身,進入軍機。陳夔龍於是懇請廖代為向榮祿舉薦自己,此刻位高權重的廖,一改往日做派,欣然允做說客,在榮麵前一番美言(廖此舉或許亦含有向榮祿示好之意味)。不久,榮祿便親點陳同其赴津查辦小站軍民糾紛一事。
小站是榮親自指定的練兵試點,袁世凱乃榮一手提攜的軍事將領,雖“津門官紳嘖有煩言,謂袁君辦事操切,嗜殺擅權,不受北洋大臣節製”,但絲毫動搖不了榮回護之意。說白了,這次赴津辦案,純屬走過場。不過這對於陳夔龍而言,不啻是一次展示自己、博取榮祿好感的機會。途中,榮問陳年歲幾何,補缺約計何時。陳對曰:“行年已四十,到部亦十年,敘補名次第八。即每年出缺一次,亦須八年始能敘補。恐此生以馮唐老矣。”榮雲:“觀君骨相氣色,五年內必有非常之遇。而部中補缺例須計俸,未可躁進。”所謂“骨相氣色”,恐怕是三分經驗七分忽悠,並不靠譜。然其弦外之音則至為明顯:陳若聽命行事,不節外生枝,保你補缺升官。陳自然參透榮之暗示,一路察言觀色,唯唯諾諾。當檢閱操練時,榮問陳:“君觀新軍與舊軍比較何如?”陳答:“素不知兵,何能妄參末議。但觀表麵,舊軍誠不免暮氣,新軍參用西法,生麵獨開。”榮曰:“君言是也。此人必須保全,以策後效。”其實若按兵部條例,僅新軍擅殺營門外賣菜傭一條,袁世凱便可遭到嚴懲。但陳曲意迎合榮祿,在撰寫奏稿時筆下留情,淡化過程,抹去罪證,終至此案不了了之。待此事辦妥,“事竣還京,司吏來告,餘名已列第三。迨至七月杪,竟列第一。八月缺出,居然頂補”。可見榮祿已暗中運作停當。
借此機會,陳得以同榮之心腹、北洋新銳袁世凱混熟。陳通過進士同年徐世昌與袁結識。據《韜養齋日記》載,1898年1月19日,“陳小石、恩俊叔自京因公來,慰廷約陪,夜深始眠”。此後陳與袁、徐更是來往頻密,關係日漸熟稔。
高人舉薦,善於揣摩,極力逢迎,廣交人緣,陳夔龍正是憑借這一套組合拳,博得榮之信任,成為其親信。1896年春的赴津查辦事件,則乃陳一生發跡之肇端。難怪時隔近十年,當陳再赴津門,不禁賦詩道“當年秉鉞擁前驅,容我車茵醉不休。黃霸重來領京兆,收之一夢覺揚州。愛才誰繼平津相,盡瘁公如忠武侯。今日再經舊門館,豈惟腹痛淚先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