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想參加進去,她們會拒絕嗎?”天亮聳聳肩:“不知道,要不我問問?”

“不要,”朵拉說,“要是讓人拒絕了多難為情。”“那怕什麼?歡迎就參加。不歡迎就走人。反正誰也不認識誰。”天亮說著就要上前。“不。”朵拉一把抓住他,“不要。”

“看你事兒的。”天亮說,“美國人可沒那麼些事兒。想上就上。上呀!”朵拉仍然遲遲疑疑地搖頭。說是不要,可聽人唱著自己心愛的歌,那確實是心癢難熬,聽著聽著就不禁隨著旋律搖晃,慢慢就情不自禁地哼出了聲。剛哼了沒幾聲,就被裏邊一個三四十歲的大胡子聽見了,他立即伸出雙手對她歡呼說:“oh!you’r esing too come on!come on!let’s sing together!”(啊!你也會唱,來!來呀!咱們一起唱!)見朵拉猶疑不決,圈裏的一個年輕女孩幹脆跑出來,把她拉進去說:“come on!come on!”(來!來嘛!)天亮跟著一推,朵拉就進去了。她畢竟是專業出身,會唱的歌立即就和得很好,不會唱的呢,就哼著給人伴唱。見一個黃皮膚的女孩子,唱美國民歌這樣自如,一時唱的人,聽的人都大為高興,紛紛對她招手,為她喝彩、鼓掌。朵拉一高興,聲音放開來,立即就明顯地超乎其類,出類拔萃。令周圍的人十分興奮,要求她獨唱。“solo,please,soloforus,please!”(獨唱一個,請為我們獨唱一個吧!)“solo,please!”(獨唱一個,請!)“please!please!”(請!請!)朵拉用眼睛看著天亮,天亮十分高興,就鼓勵她說:“唱就唱,唱個拿手的。”說著就鼓起掌來。朵拉正尋思唱什麼呢,忽然一眼掃見天亮的表,已經快八點了。“哎呀”了一聲就說:“不得了,快跑吧!這回可要遲到了。”說完撒腿就跑。大夥兒還以為她怕羞呢,幾個年輕人就來追她。還是天亮一邊向大家道歉,解釋她因為唱歌忘了時間,上班要遲到了;一邊忙著,開車送她。

那夥熱情的歌唱家就大笑起來,招手和她再會,約她下次再來。又唱自己的歌去了。自由組合全屬業餘愛好,就是這麼鬆散自如。

天亮知道莎麗妲的厲害,也就慌不擇路地開起快車來。一路上幾次都刹不住車;大都是別的車友好地給他們讓路;也有那認真的主兒,生氣地對他們按著喇叭,揮著拳頭罵他們:“瘋了?”

“蠢貨!”……

幸虧沒遇到警察。

幸虧沒有出車禍。

也幸虧——沒有遲到。

朵拉飛一樣地跑進大門,連回頭看一眼都來不及。剛進院子,就聽見喚她的鈴聲震耳欲聾地響起來。

朵拉氣喘籲籲,卻步履輕盈地上了樓,定一定神,敲門進去,見老太太正氣勢洶洶地質問管家:她為什麼不盡職責管束朵拉?竟會允許朵拉遲到?而朵拉,這個壞女孩,又為什麼竟敢不顧她的需要,遲到?

“朵拉沒有遲到,夫人。我決不會允許她遲到的。夫人!”見房門開處,站著朵拉,管家太太真如同見了仙女下凡一樣高興,一時頭也抬了起來,腰也挺了起來。說話的語氣雖仍然那麼低聲下氣,但眉目間卻充盈了喜色,“她已經站在門口了,夫人。”

“為什麼不進來?”老婦人厲聲問道。

“是,夫人。”朵拉盡量讓氣喘勻了,低眉斂目地說,“我以為不該打擾您和管家太太談話,所以……”

“你進來!”莎麗妲果然緩和了聲調。同時又吩咐管家說,“你可以走了。”

“是,夫人。”朵拉和管家同時答道。

在朵拉閃身讓管家出去,兩人交臂而過時,管家狠狠地瞪了朵拉一眼,目光凶狠的程度,差點讓朵拉背過氣去。

但朵拉一會兒就忘了這道眼光,因為畢竟她闖過了這關:沒有遲到。管家正在挨訓,不但沒有了說她壞話的可能,而且還得幫她在老太太麵前掩飾……

何況,今天是何等美好的一天啊!第一次赴男孩子的約會,那樣美的漁人碼頭,那樣美味的冰激淩,更更重要的是她居然在人前演唱了。而觀眾,當然,的的確確是觀眾,對她——又那樣熱情。

因此,雖然這一夜莎麗妲又折磨了她大半夜,可朵拉卻始終精神抖擻地聽著,她是那樣微側著頭,神色迷離,眼睛亮閃閃地望著遠方,以致老婦人幾次打斷自己的話頭,中間插問道:

“oh,朵拉,好孩子,你又為我難過了麼?”

“yes,madam!你曾多麼難……”

“yeah,dola,你一定看見了我說的情景,是麼?”

“是的,夫人。”朵拉說,“我看見了許多許多,夫人。”月上中天,晶瑩澄沏,莎麗妲昏昏沉沉睡過去了。按照平常,這該是朵拉趕緊補覺的好時光,可今天不知怎麼搞的,朵拉一點也不困。

想著昨天無比美好的一天,想著自己那可以稱作演出的時刻,想著下次休假一定去漁人碼頭獨唱,想著很快就要來到的中秋,想著中秋佳節將在領事館演出的節目,朵拉飛快地跑回自己房間,找出一件前些時在garagesale上買來的純白晚禮服,那原是為自己改件演出服準備的,她決定利用這段時間立即動手。

朵拉坐在莎麗妲臥室外間的起居室裏,專心致誌地往晚禮服上綴紗。紗是從國內帶出來的一頂珠羅紗帳子上裁下來的,可釘到衣服上很好看,既遮住了衣服的殘舊,又使得晚禮服一下子輕盈與華貴起來。

朵拉越做越高興,情不自禁就輕輕地哼唱了起來。“dola?”突然莎麗妲一聲連痰帶喘的叫聲,嚇得她一哆嗦。慌慌張張跑進去。還好,莎麗妲很和氣,不知是睡足了覺,還是做了什麼好夢,臉上居然模模糊糊帶著一點笑。“是你在唱歌,朵拉?”

“是,夫人。”賴是賴不掉的,朵拉老老實實地回答。“我還不知道,你的聲音很美呢。你在唱什麼呢?”

“一支中國民歌。”

“能唱給我聽聽嗎?”

“我唱得不好,夫人。”

“唱!”莎麗妲不高興了,“我要你唱。”

“是,夫人。”朵拉唱了一支信天遊,老婦人很高興,要她再唱。不知為什麼,朵拉有點心悸,就說:“還唱嗎?我……”

“唱!”不容她把話說完,莎麗妲命令道。朵拉隻好一首首唱下去。每一首歌莎麗妲都說好聽,稱讚她有好嗓子,說中國民歌好聽,朵拉也就越來越自如,越來越放開了。“哦,中國民歌原來這樣美麗,”莎麗妲說,“我太高興了,如果你肯為我唱一支美國民歌。”朵拉一時疏忽,就唱了一支。“你會唱rosemary嗎?”

“這是一首很有名的歌,你喜歡它?”

“唱!”老婦人說,嘴咧開,微笑了一下,“請你!”莎麗妲很少對朵拉說請,更很少有笑模樣,朵拉不敢違抗。剛一開口,朵拉就覺得脊梁上一陣寒戰。當時不明所以,事後回想:肯定是第六感覺的作用,或者是因為莎麗妲笑得太古怪,或者是因為她目光如利刃——但她當時來不及想,又不得不唱。“你當過歌女?”等她唱完,莎麗妲柔聲說。“不,沒有。”

“你撒謊!”莎麗妲突然大喊起來。“我從不撒謊。”

“你為什麼不敢承認?”莎麗妲用那樣一種輕蔑的口氣說,“你明明會表演。”

“我為什麼不敢承認?”朵拉的自尊心被深深刺傷了,挺起腰說,“我曾是歌唱演員。在中國,演員和歌女是有嚴格區別的。”

“都一樣。”老婦人突然瘋狂地尖叫了起來,“滾出去!你給我——立刻——立刻——”她的聲音尖刻得像刀子刻在玻璃上那樣刺耳,她的眼睛像死魚一樣往上翻,喉頭發出呃——呃——咯——咯的哽咽,尖叫和哽咽中還夾雜著一串串猶太土語和詛咒……

朵拉嚇得一溜煙地跑下樓去,她真的一時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在大客廳定了定神想:也許莎麗妲患有羊癇風,不知自己該不該大聲呼救?叫護士?還是叫急救車?正猶疑間,房門突然洞開。管家太太站在門口,她高高地昂著頭,以那樣一種痛快淋漓的口氣對朵拉宣布:“你被辭退了。夫人命令你立即離開!”望著她以兩個手指厭惡地夾著的那一疊鈔票,望著她那萬分輕蔑、輕蔑得幾近仇恨的神態,朵拉在一秒鍾之內突然明白了過來。她想起了那個曾經紅極一時的歌女。一團紅色的煙霧突然在朵拉的眼前升起。芭芭拉仍然穿著質地甚好的深紅色絲絨晚服,正踏著茫茫風雪,袒胸露背地向她走來。飛旋著的鵝毛大雪輕柔地裹著她,在她紅潤的臉頰上融化。那豐滿而性感的朱唇上依然綻開著那個勝利者的巧笑……隻不過,二十多年前,她一舉粉碎的是莎麗妲的整個生活;而今天,她一舉粉碎的是朵拉的飯碗。但在這一瞬間,朵拉沒想到自己。她默默地俯身收拾自己的衣物,一股久已消逝了的、對那垂死老婦人的憐憫與歉疚之情,同時從她心裏油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