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下山很久了。

舊金山的秋天雖然不像北京那樣秋風蕭瑟,但當夕陽的金色逐漸在天邊和海上退盡之後,同樣很有涼意。特別是在海邊,在沙灘上,不但海風習習,令不少人裹緊衣襟,豎起衣領,就是一個個打到岸邊的浪,也都夾帶著逼人的寒氣。

遠處,海和天早已模糊一片,徹底消失了界限。其實,在岸上的人看來,這海和天從來是沒有界限的,隻不過是當夕陽西下,彩霞滿天時,反倒有了尋處,色彩最豔、最絢麗的那片就是海天交界處。

謂予不信,盡可拭目以待,一俟金鳥消逝,你就是有再好的視力,望斷天涯,也隻是一幅朦朦朧朧的水墨畫了。而墨色還在融在融……奇怪的是,這墨色不是越融越淡,而是越融越濃,越融越濃。濃得更單一,濃得化不開,就像你心中的那份惆悵,那縷鄉愁。

紫薇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決定往回走。海風在背後推著她,沙礫在腳下拉扯她。她卻毫無感覺似的,隻任風推著,任沙拉著,一步沉過一步地涉過沙灘。

別的涉過沙灘的人,隻要一踏上馬路,都急匆匆地加快了腳步。不是去開車,就是在喚伴兒。隻有紫薇,既沒有車,也沒有伴兒。她獨自一人,一如還在沙灘上一樣,任衣襟被風吹得飛舞,兀自一步懶過一步地慢慢地丈量馬路。

一輛純白色的奔馳靜靜地停在了她的身邊。紫薇連頭都沒回,臉都沒側。身邊停車原是常有的事,她的心不在路人,她的心在遠處。車門響處,一個男人擋住了她的去路。“哦?”紫薇吃了一驚,抬起眼來。咦,這男人似在哪裏見過。哪裏見過的呢?卻又恍恍惚惚,無從記憶。男人卻脫下了帽子,拿在手裏,彬彬有禮地躬身致意:“小姐,我能送你回家嗎?”

“不,謝謝。”紫薇回答過,就側身繞過他,繼續往前走。那男人並不糾纏,隻默默地低下頭去,側身讓過了紫薇。紫薇不敢回頭,側耳細聽時,背後也沒有追趕的腳步。隻聽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紫薇放下心來,繼續走她的路。奇怪,這男人這樣眼熟,是在哪兒見過的呢?中等身材,不年輕了,可腰背挺拔,衣履考究,瀟灑風度中帶幾分憂鬱……紫薇漫步著沉思。哦!想起來了:這是個不相識的相識,是那天在海邊自己忘情地在沙上畫字時,上前來搭訕的男人。沒錯,是他。

以後在沙灘,好像還曾遭遇過,每次都是迎麵走來,遠遠地就取下帽子。隻是自己從沒給他說話的機會,急急匆匆地交臂而過,自己深深地垂下眼簾,連點頭的機會都不給他一個。

之後,就很長一段時間沒見了。自己心事重重,早就了無痕跡了。怎麼,今天?他又……他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呢?自己剛上馬路,他的車就開到了眼前。可見,不是路遇。那麼,難道?他——竟一直跟蹤著自己?紫薇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回頭一看,這一看,可不得了!難怪背後沒有腳步聲,原來他的車就在自己身後幾碼處緩緩滑動。紫薇心裏很怕,連忙穿過馬路。她不敢回頭了,可感覺那車仍然像影子一樣在身後不遠處。她加快腳步,在前邊第一個路口驟然拐了彎。那車,竟也拐了過來……紫薇不敢回家了。讓他認了門,以後更麻煩了。怎麼辦?隻見前邊一片燈光處,來了一輛大bus,紫薇連是幾路車,從哪兒來往哪兒去都沒看,緊跑幾步上了車。

車開時,從車窗悄悄往外看時,隻見那車已停在了路邊。那男人,竟又挺挺地端立在車門處,一手扶著車門,一手舉起帽子,高高地對她揚著,臉上還隱隱含笑,任誰看了,都會以為是熟人在和她道別呢。

真倒黴!紫薇又換了兩次車,直到確定,那人再沒尾隨,這才回了家。原想找朵拉說來的,可打電話一直沒找到她。到底害怕,紫薇一連幾天都沒敢再去海灘。可學總還是要上的。紫薇這一年英文進步很快,一連升了兩級。在店裏應對顧客,上街各類日常事務都滿可以對付了。眼麵前的字也認了不少,看書雖然還不行,可有了進步就有了自信,和剛來時一問搖頭三不知,白瞪兩大眼傻子一樣的生活自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成人英語學校就這點好,五花八門,形形色色,你總能找到與自己合適的學校和班級。紫薇現在每天早上六點三十分起床,在店裏上早班,忙過了午餐客流最高峰,一點三十分就可以下班。休息休息,梳妝打扮一會兒,出來趕下午三點三十分至五點的班蠻合適。這天,上完課出來,想想海邊還是暫時別去的好,就決定去逛商店。一個人去多沒意思,正在找同學女伴兒問誰有時間誰有興趣呢,就見一個小男孩手捧著一束紅玫瑰,小心翼翼地穿過人流走來。“請問,哪位是紫薇小姐?”男孩子彬彬有禮地問。“我是。”紫薇話沒說完,小男孩就畢恭畢敬地把花遞到了她的手上。女伴們哄的一聲笑了起來,說:“這回可不用約伴兒逛商店了,情人送花來了。”紫薇分辯不是,惱也不是,鬧了個大紅臉。臉上訕訕地笑著,心裏納悶:這是誰呢?丈夫是斷然不會的。別人麼,自己在美國認識誰呢?不由得就想起幾次邂逅的那個男人來了。

如果真是追求自己,紫薇倒不害怕了。紫薇從小就被人追慣了,到美國來,路上偶遇的輕薄兒不算,認認真真地被人追求,這還是第一次。對美國的風俗習慣雖還不深了解,但電影電視上見的就多多了。想想那人畢竟還是個中國人,心就更定了下來。臉雖然還紅著,自覺不自覺地就矜持地一笑。

女伴們又是一陣哄。中國人多半勸她小心“becareful!”她們說。歐洲來的呢,有的祝她幸福,有的讓她好好enjoy life!還有那從拉美來的女孩子,幹脆嘖嘖地親她的麵頰,說是非常非常嫉妒她。如果她真不願意,可以介紹給她們,或者就讓她們自己去搶吧……人群散去之後,紫薇才打開花來細看:沒有名片,沒有情書,甚至沒有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