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漸狠狠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走。王小毛攔住他。他才想到這是在派出所,不是拔腿就走的地方。他對王小毛說:我到車上拿支票。王小毛怕他耍花招,一路跟著。
江悍一屁股坐到牆邊長椅上,才發現這裏有個人。他看了看她周潤發式的分頭和一身男裝,糊塗了,免不了多看了兩眼,正看著,田遂心注意到他,側臉對他一笑,這一笑,他確定這是個女人,挺好看的端莊女人。趕緊回了個微笑:您是來……江悍順口一說,話出口才發現不對,派出所又不是什麼好場合,“您是來投案自首的?”“您是來報案的?”都不怎麼好。他尷尬住了,一時不知怎麼往下說。
古話說得好,得饒人處且饒人。田遂心緩緩地開腔:我是克明的班主任。
剛聽第一句,江悍不太樂意,憑什麼上來就教訓我?好在田遂心沒往下說,江悍就借著打聽事發經過,跟她攀談起來。
支票取回來,杜漸坐到桌前填寫。他一直篤信破財消災,但這次不一樣,他心裏窩囊。一來沒想到江彪會一語不合對他大打出手,二來沒想到一個文弱書生這麼能打。他讓他打得皮痛肉痛骨頭痛,可這些痛加在一塊兒,還不及他心痛的一半。孔妍妍死活要跟他分手,他是攔不住的。這女人十分決絕,她鐵心跟你分,連一支你一年前送的唇膏都要扔進垃圾桶。這是杜漸前幾天到孔妍妍住處親眼所見。她跟他真的分手,他也很難為此去死,不過心裏難受罷了。但他窩囊的是,他的下任竟是個沒身價的高中老師!又老又窮據說還拖個孩子,孔妍妍為他把自己徹底甩了!對一個大公司的少東家來說,什麼羞辱比這更徹底更強烈?他在心底喊著:孔妍妍,你想要什麼我不能給你,這老幫菜能給你什麼!
正喊著,老幫菜從那邊桌前起身走了過來。杜漸拿起填好的支票,吹吹上麵濕漉漉的墨跡:拿去吧,先動手的是你,可我不想多計較了。
江彪的凜凜目光從上方俯射下來。杜漸不喜歡這樣的角度,讓他更矮了半截。校門口的過招讓他知道,這北佬隨時會對他動手。杜漸不自覺地後退一步,嚴陣以待。
江彪說:我想跟你單獨談談。
王小毛和江悍要跟著過去,江彪擺擺手。杜漸再三審視,確定他不是要揍他,才猶疑著跟他去了無人角落。
離開派出所坐上車,江悍一邊開車一邊抱怨:視金錢如糞土是不是?高風亮節是不是?給錢是他自願的,這種人窮得隻剩錢,你收了能怎樣?真是傻透頂了。
他碎碎念著,往副駕駛匆匆看去,心裏一陣疼:哥,瞧瞧你這臉,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呢!媽的兩個王八蛋,照著人臉上打。
江悍一急就開罵,忘了後座上還坐著一位。田遂心忍不住樂了,江悍才從後視鏡看見,有點兒發窘。
哥,我知道你厲害,你能打,可你畢竟37了,那兩個都是不到30的愣頭青!孫子們當中有一個使壞,後果不堪設想!真出了事兒,你下半輩子怎麼辦?
江彪一看路走得不對,江悍沒往附中開,他問:你要去哪兒?
醫院。得給你全麵檢查,傷口也得處理。江悍氣哼哼地:要不是有法律管著,我今天非給那兩個孫子開瓢,也打得他們滿麵花!
江彪笑了:那才叫不會打架呢,會打架誰打臉?
哥,你還能耐了啊?
到醫院處理完,江彪臉上多了幾塊紗布。回到附中家屬區,遠遠看見江克明宛若困獸地在樓下來回踱步,一見他們回來,趕緊迎上去。他下午的課都沒上,一直火急火燎地等著。
江彪對他笑笑,像個遠征歸來的英雄。笑了沒兩秒,傷口被牽扯疼了,笑容立刻比哭還難看。回到家坐在沙發上,江克明蹲在江彪身邊,上上下下地輕輕捏他,捏一下就問:這兒疼嗎?這兒疼嗎?
江彪很自豪地說不疼,說完了才想起來,這小兔崽子今天差點兒闖了大禍。趕緊把他拉起來,讓他在自己麵前站好:兒子,我知道你今天急紅眼了,你為我我都知道。可爸的事你讓爸自己解決就是了,你個小孩子摻合進來,傷了自己怎麼辦?
江克明低頭看著腳尖,不說話。
還有,你掄著笤帚照人頭上砸,不怕把人家打壞了?
江克明抬起頭,眼裏凶光畢現:我就是想打壞他。沒想到他命大。
兒子說這話時的豪狠,江彪之前從未見過。他自認為很了解一手帶大的兒子,可今天江克明揮著笤帚衝上來的時候,他看到了他性情中的另一麵。兒子像他年輕時候。上高中時因為社會青年恐嚇同班同學,江彪一下課就拎著棒子守在校門口,等那小子三天他都沒敢出現。他還能說什麼?兒子這樣,是他的基因,深入骨髓的,平時不顯不露,關鍵時刻就冒出來了。
田遂心見江彪接不上話,忍不住了:克明,有你爸和你叔在,我本不該說什麼,可你今天太莽撞了,還牽連班上同學,萬一出了事,你擔當得起嗎?
江彪從沉思中醒過來,衝田遂心點點頭,轉而對江克明:那倆人又不是罪大惡極窮凶極惡的,你何必下毒手呢?你才15,好日子還沒開始呢……
江克明眼前浮現出《西遊記》裏孫悟空打死強盜,唐僧在他麵前嘮裏嘮叨的畫麵。
江悍看兩個人都說侄子,微笑著起身扶住他的肩頭:我看克明有出息。他攥緊拳頭在侄子眼前揮了一下:沒事兒,使勁拿大棒子擼,反正你還未成年,出了事把你爸帶走就行。
江克明起初還以為他在誇他,心裏一陣得意,後來才聽出也是在訓他。紅著臉轉移話題:爸,你怎麼認識這些GD人的?怎麼跟他們打起來了?
田遂心一眼看出江彪的尷尬,起身對江克明說:回班。你跟盧新兩個,我得好好說道說道。
江克明悻悻地跟著田遂心走了。
江彪滿以為躲過了盤問,沒想到二人前腳剛走,比江克明更八卦的江悍就坐到自己身邊:哥,桃色事件吧?
沒你想得那麼齷齪。
這世上就三種關係,一種是血緣關係……
行了,別講你那歪理了。江彪揮揮手。他有點兒累了,想獨自待會兒。江悍意猶未盡地起身,臨走豎起大拇指說:哥,不管怎麼說,你今天是個爺們兒,小時候的風采又回來了!
江彪合上眼睛,想睡會兒。翻騰半天卻睡不著,今天的一幕幕過電影一樣重現在他腦海、眼前,他又體驗到“睡不著如翻掌,少可有一萬聲長籲短歎,五千遍搗枕捶床”的滋味兒了。
上一次打架是在高二,到BJ上大學之後,街頭打架的事漸行漸遠,與他風馬牛不相及了。怎麼到了37歲,再過3年就不惑了,居然手又癢癢,跟人家揮拳相向?
在派出所被訊問時,他回憶了一遍,現在躺在床上又回憶一遍。他出手的根本原因,是因為杜漸那句“我看你是舍不得她床上功夫吧?她把你伺候得好不好?”
他覺得詫異。以他的年齡和閱曆,聽這話一笑了之就罷了,何必大動肝火?現在想來,這個妒火中燒的小男人挺可笑也挺可憐,他受不了他愛搭不理的高傲樣子,有意把他激怒,而他,居然就上當了。受不了杜漸汙蔑自己?受不了他拿言語糟蹋孔妍妍?恐怕後者更重些。
在派出所,他還煞有介事跟杜漸單獨談話。話題的核心是不許他再傷害孔妍妍。他沒有解釋他跟孔妍妍的關係,盡管那才是杜漸最關心的。他和杜漸,一個產自國土北端,一個產自南端,卻倔到一塊兒去了,都不肯退一步。杜漸放話說回GD安排好家事,立刻回BJ找孔妍妍。江彪拉著臉來了句:你再敢騷擾她,我送你二進宮。不信可以試試。
江彪不理解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說。打完架之後,在派出所的獨特氣氛中,他的雄性荷爾蒙徹底失調了。
孔妍妍是你什麼人?你老婆還是你女兒,讓你說出這樣非理性的話?你要對她負責到底?用你的拳頭打倒對她不利的一切?江彪想起有一次看動物世界,幾頭雌獅捕獵時被野牛驅趕,坐等獵物的雄獅聞訊懶洋洋站起來,打著哈欠鬃毛一抖,瞬間雄風大振,幾步衝到野牛跟前,還不及野牛反應過來,上去一口咬斷它的脖頸。
你把自己當雄獅了?平時好吃懶做,關鍵時刻卻是雌獅的保護神?江彪自認從未想過他和孔妍妍能發展什麼特殊關係,更沒往雄獅雌獅的方向想。
那你憑什麼跟杜漸這麼說!
江彪心裏罵自己,他隻想趕快睡著,好驅散這荒唐的一切。但他管不住自己大腦,越想躲開什麼,神經元就越向那裏延伸湊近。他想起孔妍妍哭著來找他,質問他10年前的那句話;想起本以為她走了,她卻大冷天的在門口蜷了幾小時;想起他憤憤不平地給她煮薑糖水;想起她弄走他的鑰匙就耍賴皮睡進他屋子,被他質問還強詞奪理。
他罵自己別想了,卻控製不住。為什麼會這樣?他苦思許久終於明白,一想這些他心裏是熱乎的,他的心已經多少年沒熱乎了!
管它呢,我就想想,想想都不行嗎?